当我还是这座城市的租客时...

  • 朱毁毀
  • 2025-05-12 21:41:51
当我还是这座城市的租客时,我认为阳台是可有可无的事物:厨卫解决基本生理需求,卧室提供私人空间,少了客厅又不太像话,阳台呢?最大的功能或许就是吸烟室和晾晒间——如果不想身上闻起来像个烟鬼,这两个功能甚至都不能同时兼容。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出租屋阳台上堆满了忘记回收的纸壳子和意外跌落的烟灰,几乎都不愿意穿着室内拖鞋踏入这一区域。

但当我成为这座城市的住户时,在接房的同时亦收到了一份来自物业的封窗方案,我终于开始意识到阳台的存在,这甚至是一个上万块钱的存在。我不得不在很短的时间内决定我和我的阳台,在这座城市中要成为怎样的人和怎样的阳台——是封闭,还是打开?

从火车南站沿着天府大道向南飞驰,去新房的路上,我逐渐留意车窗外的城市界面,越往南走房子越新。似乎是对越来越大的公摊面积心有怨念,要把丢掉的面积从封窗后的阳台上找补回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封上了阳台,除了几个狂热的花鸟爱好者仍在展示他们的作品,家家户户都把生活体面地藏在了滤光的LOW-E玻璃之后。爬到楼顶放眼望去,整个新区光滑得像是新生儿的皮肤。

忙完装修后回到一环路,举头四望,倒又像是掉入了老人的皮肤褶皱里。表面上废弛衰败,缝隙里藏污纳垢,但当老人真地握住你的手,你又止不住地感到温暖亲切。

老城区的阳台当然是无秩序的,首先就是野蛮生长的阳台植物。成都人基本上是有些道性在身上的,对与自然合而为一的执念快到了迷信的地步,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阳台上种花种草甚至种树,即使是那种我以为只能种在院子里的大树,也有人把它们种在阳台上,每每在路上看到这些业务能力过硬的园艺家作品,都要惊呼赞叹一遍。市井文化自然也在阳台上得到最好的呈现,一些没有烟道的老房子的阳台基本就是个半开放式的厨房,红的海椒香肠腊肉,绿的豇豆韭菜,它们的颜色质感往往出现得没有油烟气味快,从陌生人家阳台下经过就能闻出这顿熬锅肉的配方。更有甚者,一些老社区的居民在自家一楼阳台贴上红色塑料字,摆上盛满卤味的簸箕,前店后家,向外出售起源于家庭内部的美味。

这种粗粝的城市质感是我在成都最喜欢的事物,那些随机刷新的阳台窗口总是能带给人惊喜,也是我对这个城市内在生活得以一窥的机会。不管是一颗长势惊人的三角梅,一排诱人咂舌的川味香肠,或者是一对镇宅的小石狮子雕塑,一只晾晒中的卡皮巴拉玩具,亦或是一张杜甫的大头海报,一幅梵高的星空水彩画——游走于老城区的街道,大大小小的阳台与窗口等同于各异的个体,按照一种规律组合成一道的复杂城市光谱。阳台属于私有财产,却暴露于光天化日,作为私人与公共空间的灰色地带,阳台自然起到了连接作用。它既是内部对外部的框定,也是外部对内部的注视,如何对待阳台,其实也是如何处理我们与外部城市的关系——我想,这也是封窗这件事情给我带来困扰的原因。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封窗。原因呢很简单,我养了只调皮捣蛋的小猫,我不想成为小红书上口诛笔伐的那种养猫不封窗的恶主人。但是,我为它在阳台上搭建了一个带有超大露台的豪华跃层猫屋,坐北朝南,采光良好,我希望它能在小猫阳台上享受到我享受不到的阳光,我也希望它在玩自己的尾巴时,能够为对面邻居带来一声喜悦的惊呼。
当我还是这座城市的租客时...当我还是这座城市的租客时...当我还是这座城市的租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