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七 天长(上)

CorrectionTape  CorrectionTape     2021-11-11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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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 天长





这是一场梦吗?无论是缓缓吹拂的夜风、冰冷的海水、头顶惨白的月光、身上沾染的逐渐发黑的血迹,都真实到令人恶心。啊啊,他死了。那个人人忌惮的、传闻中无所不能的五条悟就这样死了,他死得比蝼蚁还不值。惠发不出呼喊,也流不出眼泪,力气被抽干了似的跪倒在海滩上干呕,感觉到喉咙处有火烧一般的疼痛,好像刚才天逆鉾把他的喉咙也贯穿了,痛得叫他恨不得把所有的痛处都翻出来扯下,他伸手去抚摸,当然没有任何痕迹。

“果然该让你来做……伏黑公子已然大有作为。”

惠支起身,慢慢转过去。他的双眼肿着,一时间看不清来人,不过听他语气轻快悠闲,也只能是那一个人了。加茂宪伦说道:“五条悟他人呢?我还想和他正式见一面。嗳,伏黑公子的身上脏兮兮的,不会是打不过他,还是心软,让他跑了吧。你放跑了他,你的义姐怎么办呢?”惠气喘吁吁道:“御命已经完成,五条老师……”他咬紧了牙关,“他毕竟是我的恩人。我不忍他……因此将他沉入了海中。”说着梳理了一把被海水濡湿的头发,加茂也将五条系上去的那缕白发看在眼里,忽然嗤笑似的说道:“我来得迟了,只看到你从海里钻出来。你不用式神把他丢到海里,而是亲自把他拖着沉进去,叫我一个外人看着也好生感动呢。”惠只觉得双耳中嗡嗡作响,木然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事情已毕,我要回京中复命,恳请今上放过义姐。”加茂笑道:“不过,我没想到你能立刻杀了他。说到底你对他也不过如此,就在信里写得好听罢了。”惠摇头:“我没写过什么信。”“伏黑公子这么聪明的人,忘性不该这么大哦。对了,最开始还不是写信,是你直接对你的义姐说的吧。‘那个人也就那样,说不上好不好的。’——那时候你就对五条悟别有用情了吧。啊,四年前的事情,说不定你早就忘了。”加茂说着,从衣袖里翻出一封书信。

惠仰起脖颈,勉强睁开痛眼,顿时震惊不已:原来加茂手上拿着的正是自己写给津美纪的家书。加茂随意将信封拆下,又丢下许多信纸,只留下了一页,将其端在手中。“‘总觉得他还是把我当小孩,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明白,我跟他说话,他也像是没兴趣听一样,抓不到重点。这样下去,真是不知道该再跟他说什么了。’此外,还有提到新婚什么的,真想知道津美纪的感想。可惜那时我已经换了身体,不能时刻在她旁边了。正是你的书信,我才知道你和五条悟已经有了这样的关系。也多亏了这样的关系——”话未说完,拿着信纸的手已经被玉犬咬破,信纸亦被玉犬的爪子撕碎。加茂讪笑道:“你不想让你的义姐得救吗?其实你的义姐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都是因为你啊,因为你和五条悟的关系。我原本以为他只是随便糊弄你,没想到他真的愿意为你去死。所以我才说,都是因为你啊,伏黑公子,如果不是你,没有人能杀了他。”

惠哭道:“我跟随五条老师到京中数年,从未见过他和你有过密切的交集,更没有得罪于你……你为何非要他死?”加茂故作忸怩地答道:“他的忘性和你一样大呢。从前他说想要见我,等我提起此事,他又说:从没讲过那种话。唉唉,真让人伤心,那样的人,也只有伏黑公子能看上眼吧。”惠回忆起来:好像确有此事,五条老师说加茂家主胡说八道。然而今日再加以思索,恐怕事情并非是哪一方忘了、哪一方胡说这么简单……

“当时,津美纪把我在山里磕破头、不治而亡的事情写到信里,我可是紧张地捏了一把汗呢,生怕五条悟会因此察觉到异常,追查到我头上,所有的计划功亏一篑。所幸津美纪没再写,五条悟把注意力全放在你身上了。你肯定没有注意到吧,集会的那个时候,五条悟那样子简直是忌惮禅院的人把你抢了吃了似的,那也是我头次以加茂宪伦的身份见他,真是咄咄逼人,可怕得很呢。”

“……你究竟是——”

加茂轻笑,摘下终日覆盖在头面部的诸物。从肉眼、咒力等等来看,对方的确是加茂宪伦本人无疑,只有在额头上横穿了一条缝合线,不似普通的伤痕。他说:“在六眼十影之外,还有数种术式,其中便有能够潜入他人身体的术式,继而使用他人的肉体携带的术式。我本身和五条悟本人之间确无密切的往来,也没有怨恨。但我必须除掉拥有六眼的术师。对你来说,此事亦与你无关。但世间之事纷扰繁杂,命运亦参与其中。五条悟明知你与他有杀父之仇,且六眼十影向来相克,还是不顾反对将你赎回。你和你的义姐一样,与我的计划无关,但就因为五条悟对你特别在意,我才能够除掉他。落得如此下场,他也早有相应的觉悟吧。”

惠听了,内心只觉得悲痛不已:两人间隐秘的爱情被这样利用,以至于被迫死别;还要这样遭人非议,加茂宪伦已经知晓,说不定加茂、禅院的两家人私下里都以此事取乐,怎能不为五条老师感到痛心!还得假装不在乎地冷哼道:“御命已经完成,想必禅院正等我回去。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回去就把这些事情交代出去吗?只要你放过津美纪……”加茂闻言,连笑两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看他得意的样子,惠此时才恍惚察觉到:自己是跟随禅院家的人而来,按此人所说,表面上构陷五条流放、甚至逼死他的是加茂。此前自己单独前来,是禅院家的那些人明白,自己终于到了不得不履行御命之时,故而不派人来监视;而加茂宪伦出现在这里,仍然不见来收尾的禅院众人……“这两家早有勾结!即便对禅院说了什么也会无济于事的吧。那么也只有在回去面圣的时候,有机会对今上禀告实情。可要是今上也站在加茂那边,我说出这种话反倒招惹怀疑。不如按下不发,待日后与多贺城的乙骨先取得联系,再从长计议。”惠装作松了一口气,勉强站了起来:“现在,我要回禅院去。”方才按五条嘱咐将他放入海水中,自己也淌入了海水,大半个身子湿冷冷的,冻得快失去了知觉。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当然会遵守,”加茂宪伦忽然说道,扬起手臂,取出一把刀在他的胳膊上割出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我答应了禅院家,只要五条悟一死……”惠还未来得及质问,就被血液凝成的箭矢射穿胸口,即刻扑倒在地,激烈咳嗽着,嘴边涌出血沫。加茂宪伦假惺惺道:“你可不要怨我啊。要怪就怪你的那个父亲,我听说他挺有本事。当今世上,除了你能让五条悟甘愿赴死,也只有你父亲差点把他杀掉。你父亲和禅院家有约定,若五条悟死亡,禅院家的下一任家主就是你。就我个人来说,很想放你一命呢。但是禅院直哉那个人你也知道,就算我放过你,他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毕竟他才是嫡子,向来将家主继承人的身份看得很重。禅院家帮了我这个忙,我也得还个人情。”又踩住了惠的手腕。“你不要想着召唤出厉害的式神与我同归于尽。与其被禅院直哉干掉,不如现在就和你的丈夫团聚……”后面讲了什么,惠都听不清了。他还在分辨声音的时候,大约是被揪住了衣领,本来不顺畅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白鼯裘在身下拖曳,他顾不得剧烈的伤痛,竭力想护住五条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根本动弹不得。……

 

惠漂浮在茫茫海面上,意识也随海浪漂浮不定,剧痛、寒冷等肉体上的感受离他渐行渐远,身体变成了一叶单薄的扁舟。这短暂的一生,都做了些什么呢?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被抛弃在山里,和津美纪两个人相依为命。六岁时那个人出现了,将自己从悲苦的环境中解救,那也正是他命运的真正开始。这其中不算尝尽人生百味,亦有欢乐与哀愁,尝得世俗的情和欲,以为来日方长,不想只是南柯一梦。方才那人说,五条悟对这样的下场早有预料,五条老师也这么说:这就是他的命运。“在此和五条老师一起死去,也就是我的命运了吧。比起我微不足道的那点东西,五条老师有更多未竟之心愿,他想要广开门地招收弟子,始终未能实现。五条老师为了不让我为难,情愿死去,可是没想到紧接着我也被人所害。早知如此,就永远不对五条老师袒露自己的心意了,宁可两个人之间没有他想要的那点缘分,也不至于在今日共同丧命于相模川。”

子时到了。晴朗的夜空中,忽然有无数雪花撒下,雪势甚猛,几乎要将连同大海也一起掩埋,在惠的身上落了薄薄一层积雪。意识时而游离于身体之外,俯看自己的身体浮在那里可怜地晃动,又回到其中,令他无不悲哀地想:还是在这人世间有太多遗憾和怨恨,才迟迟不能死去,尤其是想到尚在人世间的义姐,还不知要遭到怎样的苦难,一息尚存的胸间又剧烈地抽痛起来。痛苦令他最后一次意识出窍,他见到自己的身体旁边有别的东西正在慢慢飘着靠近:竟是五条老师的身体。这个人真如他自己所说,生来不凡,死去也同样。被海水冲洗的缘故,脖颈处的伤口、沾染的血迹都消失了;那双六眼大大地睁开,直勾勾地看透了自己的魂灵,即便死去,六眼依旧璀璨夺目,映射出星月的光辉。五条的身体仰躺在海面上,也像一只船,他漂到自己旁边,宛如两只船擦舷而过,在海面划出两圈涟漪。啊啊,本以为就这样无声息地被掩埋、淹没,但内心僵死的感情,还是因这细微的触碰而崩塌摇撼,海水和大雪冰冷刺骨,灵魂却遭到火烧火燎地煎熬,简直要将他最后一点生命也要残酷地榨干。这令他身形具毁的痛苦,其真面目是不甘、怨恨,还是与五条的感情?如果这是命运,是否永生永世只要相遇便会遭此横祸,双双赴死?简直像被诅咒了一般。若真的是诅咒,有谁能够诅咒得了五条?除非——

“就算您诅咒了我,我也不会怨恨您;就算身体和灵魂四分五裂,如果是为了和您来生、再来生的缘分,我都可以忍受。”这话未能宣之于口。不过,就算没有办法传达,五条肯定也知道的吧。“若说与您之间还有什么遗憾,也只有未能正式呼喊您的名字吧。您既已把我当作妻子,我还是‘老师、老师’地叫。我那个时候,也很不好意思吧。其实,我也很想叫一叫您的名字……”回忆起当初五条摊开自己的掌心,在上面写下他的名字,自己又照原样,也在对方的掌心写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悟”字。惠拼尽全力,想要扯住旁边五条的衣袖,至少在死去之前,再次在那只手留下自己的痕迹。

他感觉到五条的身体也有轻微的震颤。是因为自己无力的拉扯,还是五条老师没有死?试着再去确认轻微的震颤来自何处,接着隐隐约约的,听到真正的船渡海面的声音:正有船向此处航来。是先前五条老师提到要自己回京的那艘船吧。单听声音愈来愈响,又迟迟不停摆海岸边,只在海上盘桓。惠终于将五条的衣袖攥到手中,惊觉五条的身体轻若无物,即便自己将死、全然失去力气,仅牵着五条的衣袖一角,便能把整个人拖动,简直就像是蝉脱下的外壳……

惠的意识已然飘在空中,这才看清了夜半的渡船:并非普通的小船,而是悬浮于海面之上的木筏,正停在海面上的两具躯壳旁边。木筏上面空无一人,不知它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更不知为何停在此处。冥冥之中,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生死常也,确乎在天。但禀以自然,则生死之道无可而无不可也。或未生而已死,或已死而重生。……是以致死之地则生,致生之地则死。”竟像是五条老师的声音。这原是《七部语要》的经文,惠忍不住接着说道:“或为知而不可以死,或为时而不可以生……凡人心非不好其生,不能全其生;非不恶其死,不能远其死。”语毕,意识又坠入原本的身体当中,不过,这是怎么一回事?自己的身体也如同蝉蜕一般轻盈,再无先前令他丧命的痛苦。再去仰头看那浮槎,所见到的情景叫人几欲落泪:五条正端居其上,身着他穿旧了的一件蜻蜓图案羽织,却光彩照人、熠熠夺目。他看见惠,笑着说道:“‘海客乘槎上紫氛’。你还在那里做什么呢?”向惠伸出了手。这奇异的景象,是海天之间的奇迹,还是已死之人的幻觉?惠亦向五条探出手。五条将他拉起,随即便挣脱了肉身的桎梏,只有意识飘忽如仙,随五条来到了浮槎之上。

浮槎缓缓浮动,自海中央起腾云驾雾,不知即将去到哪里;不过,若能与五条老师重聚,天上地下、是生是死又有何妨?只听五条说道:“这不是结束。”这才敢去一睹老师的面容。那美丽的容貌更胜从前,又见那缕被削断的头发,直教人心中翻涌起无限的爱慕和悲哀。惠什么也不说,只托起五条的右手,在上面写下了对方的名字。五条亦感慨地抱起他。二人回看原本两具身体的所在处,已铺满了雪,消失在相模川尽头的海中了。

 


《博物志》载:旧说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每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有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时也。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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