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神话视野下的版本辨析
经过前面八章抽丝剥茧的分析,我们现在可以知晓,《红楼梦》情感主线的故事,实际上都是以女娲炼石、神瑛施惠绛珠这两个神话故事为原点而展开的,两个神话故事的关联点就在于顽石对神瑛的“以假混真”。薛宝钗、贾宝玉、林黛玉这三大主角,加上甄宝玉这个镜像人物,他们的人生命运和情感归宿都能从中找到根由:正因为贾宝玉不是真正的神瑛侍者,他是顽石所冒充的假神瑛、假宝玉,所以这也就注定了他与女娲宝钗的真实有缘,以及他与绛珠黛玉的虚幻无缘。对应到小说故事层面,就形成了“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的基本格局,也就是宝钗、宝玉之情似远而实近,黛玉、宝玉之情似近而实远。金玉良姻与木石前盟则代表了“天意”、“天命”与“人意”、“人谋”的对立。尽管贾母、王夫人等贾府家长选中的是二玉姻缘,贾宝玉自己也一度错爱黛玉,痴迷甚深。但世事的变迁最终还是会迫使贾母等人不得不谋求贾、薛联姻,贾宝玉自己也最终会翻然悔悟,意识到宝钗才是他思想意志层面的真知己,欣然接受金玉相配,并在婚后与宝钗夫妻恩爱、鹣鲽情浓。同时,也正因为《红楼梦》故事是从女娲炼制和弃置顽石开端,这使得女娲有责任、有义务将顽石从尘世情迷中解救和拔离出来。这也就决定了全书大结局必然是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推动其复返大荒山!而宝钗劝导丈夫出家的具体契机,则又是借助了“甄宝玉送玉”一事。这又使得顽石贾宝玉与神瑛甄宝玉之间的恩怨,得以在今生了结,而不必拖到来世。所有重要的情节内容,均环环相扣。前世有怎样的种因,今生便会有怎样的结果,犹如《孙子兵法》中所说的“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这使得我们在无法直接看到后三十回佚稿的情况下,也能够相当准确地把握住后文中故事的整体走向和最终结局。而这又为《红楼梦》各类续作、评本及同人作品的版本辨析,提供了绝大的方便。
这里所说的版本辨析,就是针对后世出现的《红楼梦》各类续作、评本及同人作品进行鉴真辨伪。《红楼梦》名气大,引人瞩目,却又不幸丢失了其后半部。这就引得无数后人跃跃欲试,试图用各不同的方式来补出自己所理解的故事结局。不少人跟在脂本前八十回或程本一百二十回后面,也续上数十回故事。也有不少人发表了“探佚”文章,或者以评点批语的形式对自己意象中的后文情节进行了勾勒。至于根据《红楼梦》改编的影视戏剧作品、网络同人作品,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作品如果大大方方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或者公开承认这是自己的个人见解,则不失为正常的文艺创作或文学批评。最多是观点是否正确,理解是否到位的问题。但另外一些人却出于种种目的,拿了自己的续书来冒充原著,甚至托名古人,制造伪本伪批,或者打出“还原”曹雪芹或脂砚斋“原意”的旗号,却卖力宣扬反曹脂、反原著的观点。这就存在一个鉴真辨伪的问题了。如何鉴真辨伪?除了常规的版本学上的鉴别之外,看看这些作品中的故事内容是否符合上述《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这也是一个便利可行的手段。道理很简单,若是原作者自己的后文复现,则故事总体走向必然会遵循他自己设定的框架结构。纵然局部有所修改,整体也不会相距太远。而后人的续作和探佚,就未必符合了。纵然符合,也不一定是真本。因为后人也可以通过用心研究,体察出作者的原意。但如果不符合,则肯定不会是真本复现。不管其制造者、宣扬者如何标榜其“忠于原著”,都只能认定是盗用脂本名义而又反脂本的行为。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讲,洞悉《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就等于是掌握了一盏足以燃犀照怪的明灯,各种版本上的弄虚作假,一辨即明。
在假充《红楼梦》原稿、原意的各种伪本伪批当中,有必要专门进行一番辨伪的,主要是高鹗续书(即程高本《红楼梦》后四十回)、清末端方藏本(即所谓的“旧时真本”、“三六桥本”)、伪靖批(即所谓的“靖应鵾藏本《石头记》批语”)、87版电视剧《红楼梦》后六集、伪何初本(即所谓的“癸酉本石头记”、“吴氏石头记”,被网友讥讽为“鬼本”)这五种。这五种伪本伪批在各自产生的时代,分别抢占了刻印出版、报章杂志刊载、电视媒体播出、网络短视频播放这四种当时最有效率的传播平台,从而获得了远远超过脂评本原著的受众影响。不少读者(观众),尤其是拥林派读者(观众),对其内容及观点立场深信不疑,认为《红楼梦》的“本意”就该如此。但正如脂批所预先讥讽的那样:“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甲戌本第1回侧批)不管信从者再多,这些伪本伪批充其量也只是收割了大批不看《红楼梦》原文的“云读者”而已,也丝毫无法改变其反原著假货的本质。因为它们对后文故事的描述,均严重偏离了前述《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一看便知绝不是出自《红楼梦》原作者之手,也谈不上是“还原”了曹雪芹或脂砚斋的“原意”!以下逐一进行辨析:
1、高鹗续书
早在胡适创建“新红学”之时,他便已经正确指出程高本《红楼梦》后四十回实为高鹗所续。尽管如今官方红学会竭力否认高鹗的续书人地位,部分评红者甚至一口咬定程本后四十回是“曹雪芹原稿”或者含有部分“原稿”,但高鹗续书这个历史事实却是完全没办法否定的。因为高鹗在程本第120回中已经变相承认了后四十回实为续书,跟前八十回并非一体生成,而是原作之外的“复有此一佳话”:
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不知何时复有此一佳话,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亦未可知。”(程甲本第120回)
按甲戌本第1回的交代,空空道人仅从顽石上“从头到尾”抄录了一次,就将整个故事拿去“问世传奇”了。诸脂本、程甲本、程乙本在这个地方的叙述几乎完全相同,区别仅是程甲本、程乙本将“问世传奇”改为“闻世传奇”而已。但程本第120回的说法却与此相龃龉,改口说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是顽石上分两次生成的。第一次空空道人仅抄了前八十回,“未见返本还原”,也就是没有看见故事结尾。直到第二次才发现顽石上“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不知何时复有此一佳话”,于是再抄一次,这才拿去“闻世传奇”。程本为什么会出现如此自相矛盾的说法?实际上,这种改口本身已经是在读者发出强烈暗示: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并非一体生成,而实为出版方所自续!
道理很简单,若是曹雪芹的原稿,他绝对不会在篇末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他不可能在创作时就预见到自己的后半部文稿日后会丢失,从而跟前八十回分开传播。若是跟程伟元、高鹗无关的他人续稿,续书人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署上自己的名字,也用不着如此半遮半掩、欲说还休。唯有襄助程伟元出书的高鹗,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方面,程伟元刊刻《红楼梦》是为了牟利,只有冒认原作全本,才能有效吸引读者,故高鹗不能公开署名。另一方面,高鹗实不甘心其文名被埋没,所以才用这种隐蔽的方式提醒有心人:后面那些“收缘结果的话头”都是我高鹗续写出来的!正如张问陶《赠高兰墅同年》诗的一条注释所言:“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因此,这条自证不仅证明了程本后四十回是续书,而且续书人也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高鹗!
其实,除开上述高鹗自证以外,单看程本后四十回的整体故事走向,那也完全可以判定其为后世续书,而不可能是“曹雪芹原稿”。因为程本故事距离《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偏移。尽管程本也写了黛玉早死、宝钗嫁宝玉、贾府遭遇抄家败落、宝玉出家为僧等情节,但程本中的荣国府却并没有彻底败落,至少贾政一支仍然维持了荣华富贵,到全书末尾甚至出现了家道复兴、兰桂齐芳的趋势。这就使得程本中的宝玉出家变得跟其“贫穷难耐凄凉”的性格特点全然无关,只剩下了为黛玉殉情这个相当勉强的理由。而更要命的,程本中的宝玉出家为僧,还变得跟妻子宝钗的主动引导完全无关。按高鹗的写法,癞头和尚几乎是用生拉硬拽的方式,将宝玉拖向了空门。宝钗则完全成了宝玉出家一事的被动受害者,活生生地被耽误了终身:
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妈道:“宝玉拋了我,我还恨他呢。我叹的是媳妇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亲,怎么他就硬着肠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妈听了,也甚伤心。宝钗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爷们都在外头,王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程甲本第120回)
高鹗之所以要如此写,肯定自认为是呼应了第5回《红楼梦组曲·终身误》的内容。殊不知,这样一来,就把癞头和尚亲自牵线搭桥,给宝钗、宝玉安排金玉良姻的行为,变成了自打耳光的怪异举动。正如民国时期续书人郭则沄在其《红楼真梦》第3回中借探春之口所质疑的那样:
“就看那癞和尚,送给二嫂子(指宝钗)金锁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指宝玉)出家的又是他;既叫他们合为夫妇,又叫他们合而终离,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则沄的质疑,在程本的故事层面乃是完全找不到合理解答的。道理乃是明摆着的:如果癞头和尚能够径自度脱宝玉,他又何必安排金玉良姻?如果说宝玉娶的是宝钗,而不是黛玉,他便会因此而看破红尘,那就干脆坐等贾母等家长为其另外择姻好了。何必一定是娶宝钗,而不是别的女子?纵然是只能娶宝钗,又何必癞僧自亲自出面牵线,把破坏别人好姻缘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不仅多此一举,对于其下世度人的目标完全无益,还要无端害得宝钗受此牵累,不能不终生守寡。这非但不是救人于水火,倒成了无端推人进火坑了,这又岂能是熟知整个天上人间、前因后果的“双真”所能为呢?由此可见,程本的情节设置,最多只能说是在小说故事层面做到了自圆其说,而一旦上升到《红楼梦》神话框架层面,就马上可以看出其逻辑支离破碎、情理乖谬不通了。
而程本后四十回之所以会写成这样,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高鹗完全误读了《终身误》这支曲子,将宝玉的“终身误”错解为宝钗的“终身误”。曲文的本意乃是指宝玉错爱黛玉,高鹗却理解成了宝钗错嫁宝玉,这就弄成了程本解读与脂本原意完全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的局面。关于这一点,本文第六章已经作了具体的分析,不再赘述。而值得注意的是,高鹗不仅把《终身误》的正误方向给理解反了,还把金玉良姻的外围支持者群体也弄错了。《终身误》的第一句话乃是:
都到是金玉良姻……(甲戌本第5回,“金玉良姻”程本改作“金玉良缘”)
这个“都”字具体是指什么人?高鹗的理解是指贾母、王夫人等家长。所以,在程本第84回中贾母等人不仅对宝钗赞不绝口,还很快毫无争议地定下了金玉良姻:
“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做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程甲本第84回)
“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程甲本第84回)
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程甲本第84回)
可在脂本第40回中,贾母明明还在批评宝钗:“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当时贾母只觉得宝钗“忌讳”、“不象”、“很离了格儿”,那时候她何曾觉得宝钗能让全家上下皆“宾服”呢?第66回中,贾母明明定下的是黛玉。兴儿说的是:“只是他(宝玉)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那时候贾母又何曾想到宝玉与金锁是“天配的姻缘”?再看第78回宝钗愤而搬离贾府以后,王夫人也不禁要批评她说:“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到第79回王夫人也默认了黛玉的准儿媳地位。若程本后四十回确为“曹雪芹原稿”,刚刚过了几回,又没发生什么重大变故,贾母、王夫人等家长的态度,怎么会齐刷刷地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从支持或默许木石姻缘,突然转变成选择金玉良姻呢?
实际上,那个“都”字指的是癞僧、跛道、警幻等天界人物。他们才是金玉良姻的真正支持者!因此,《终身误》的第三句话才会是: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这个“美中不足”,具体指的就是一僧一道当初劝告顽石时所说的:“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甲戌本第1回)顽石贾宝玉在经历了情缘波折之后,他是在向癞僧、跛道等天界人物忏悔错误,感叹当初没听他们的劝告皆是自误。根据文意,前面那个“都”字当然只能是指以癞头和尚为代表的整个天界。怎么可能是指贾母、王夫人等贾府家长呢?整个曲文的意思,也是在强调宝玉不听癞僧之言,错爱黛玉,方才是“终身误”,即选错了终身伴侣。又哪里是指高鹗理解的宝钗错嫁宝玉,从而被耽误终身呢?很显然,高鹗是从错解《红楼梦》神话体系出发,错解了《终身误》这支曲子,从而将整个后文的故事走向也都弄错了。
也正因为高鹗将支持金玉良姻的这个“都”字错解为贾母、王夫人等家长,因此程本续书中木石姻缘与金玉良姻也就变成了一种自由恋爱、私定终身与家长意志、包办婚姻的对立,而不再是脂本中那种人意、人谋与天意、天命的对立。而后世拥林派红学之所以会滋生出那么多关于《红楼梦》“反封建”、“反礼教”的说辞,实际上也都是源于程本续书的这一误导。只不过,这些拥林派红学家把高鹗的本意也理解反了。高鹗的立场明明是站在支持家长意志、包办婚姻这一边的。认为林黛玉作为未嫁室女,情思缠绵,满脑子盘算自己的婚事,乃是自促其年、咎由自取。正如程本第120回中甄士隐所批评的那样:
“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程甲本第120回)
高鹗分明是批判、反对自由恋爱的。后世“反封建”红学接受了高鹗续书的基本设定,而又读反了其褒贬立场。这不就成了错上加错、越错越远的局面吗?其实,按脂评本原著的设定,木石姻缘本来就是自由恋爱与家长意志二合一的,这两方面都跟金玉良姻所体现的天意、天命相对立。又哪里存在什么“封建”、“反封建”的问题呢?
更进一步,高鹗一方面将《终身误》理解为宝钗错嫁宝玉,被耽误了终身,但另一方面,他又分明站在支持家长意志、包办婚姻一边。这“金玉良缘”在程本续书中又究竟是怎样一种定位呢?实际上,高鹗对此的理解乃是宝钗嫁宝玉,牺牲了她个人的婚姻幸福,但成全了荣国府的家道复兴、兰桂齐芳,很值得大力表彰。这一点,在程本第120回中,亦是借甄士隐、贾雨村二人的对话道出:
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兰字’。适间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道宝玉‘高魁子贵’,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士隐微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程甲本第120回)
此外,程本第119回宝玉出家之前,也曾对莺儿说过:
“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只要往后你尽心服侍他就是了。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场。”(程甲本第120回)
可见,高鹗的思路就是让宝钗苦熬一场,将来抚养儿子长大,飞黄腾达,重振贾府。宝钗作为老封君,后半生自然也就享福无穷了。
对于高鹗的这一构思,清嘉庆时期的续书人海圃主人理解得很是到位。在其《续红楼梦新编》第1回“证仙果帝廷受职,敦妇道勋府持家”中,借天宫值日功曹之口如此称赞宝钗:
“查得敷文真人妻室薛宝钗,在家奉母,克尽其心,待兄曲全其义。及于归后,仰体公姑,和睦姊妹,静守女箴,克娴妇道。理合笃赐麟儿,以慰柏舟,以光阀阅。”
所谓“静守女箴,克娴妇道”,完全是从儒家妇德的角度来盛赞宝钗的。足见,高鹗的程本续书与曹雪芹的脂本原著一样,都是尊钗抑黛,推崇金玉良姻(金玉良缘)的。但推崇的出发点却又完全不同。曹雪芹的尊钗是基于佛道思想,而高鹗尊钗却是基于儒家立场。脂本宝钗、程本宝钗都因为嫁给宝玉,最后不能不孀居守节、孤独半生。但作出这样沉重的牺牲,在脂本宝钗是主动选择、甘愿如此,是为了拯救精神知己。在程本宝钗却是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是为了维持夫家利益。这样一对比,宝钗形象也就呈现出了十分巨大的脂、程之别。
比如,两个宝钗对待官场仕途的态度,就宛如天壤之别。程本宝钗看重的是男人“博得一第”,取得起码的功名,以此来光耀门楣,报偿“天恩祖德”。故此,她对丈夫讲出的全是尧、舜、周公、孔子等儒家圣人的大道理:
“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拋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程甲本第118回)
但脂本宝钗看重的却是“辅国治民”,实现正义,认为如果做不了这样的好官,则不如干脆不做官:
“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庚辰本第42回)
在脂本宝钗眼中,程本宝钗所赞许的那些读书做官之人,竟然没有听说有一个好的,全都是“读了书倒更坏了”,“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而她之所以要劝宝玉读书仕进,正是期望宝玉通过掌握权力,去消灭贾雨村那样的赃官。正所谓“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是也!男人“博得一第”又哪里是她的追求呢?消灭“螃蟹”式横行赃官,澄清吏治,以实现“月浦空余禾黍香”的世道清宁,这才是她的志向所在!
再比如,两个宝钗对待佛、道等出世哲学的态度,则更是判若冰炭。程本宝钗一看见丈夫读那些佛、道书籍就觉得心烦: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得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究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的坐着。(程甲本第118回)
但脂本宝钗所最为钟爱的就是这些道书禅机。她不仅自己喜欢,还十分热心地推荐给宝玉: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庚辰本第22回)
不止如此,脂本宝钗一谈起慧能《坛经》,不仅如数家珍、津津乐道,还暗暗鼓励宝玉把禅机参完再来收手:
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庚辰本第22回)
这样来看,两个宝钗对于官场仕途以及宝玉参禅悟道的态度几乎完全相反。这脂本宝钗与程本宝钗能算是同一人吗?分别塑造了脂本宝钗形象与程本宝钗形象的两位作者又能是同一人吗?而且按程本的解读,癞头和尚之所以安排“金玉良缘”,倒是为了延续贾府的荣华富贵,给荣国府送去一个既能主持家计,又能诞育后嗣的贤德主妇。可癞僧作为方外的神仙,他下到凡间本来只为度脱世人。贾府的兴衰成败,对他来说不过是槐国衣冠、蜗角虚名,这又哪里入得了这位茫茫大士的法眼呢?所以,从这几点上看,程本后四十回也肯定是后世续书,而不可能是曹雪芹的原作!
不过,平心而论,程本续书虽然相比于《红楼梦》原有的神话框架、故事总体走向,已经发生了相当严重的偏离,但如果跟后世拥林派红学搞出来的各种伪本伪批相较,反倒是偏离程度最低的。因此,相对来说,反而是最接近于脂本原著的伪续。比如,程本中二宝婚后感情虽然整体十分有限,却也有少量夫妻恩爱的描写。用续书人的话说,就是宝玉“又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程甲本第98回)。譬如,程本第99回写凤姐眼中新姑爷、新媳妇的闺房生活:
“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听见好几个人笑。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却作了一个揖,上前又拉宝妹妹的衣服。宝妹妹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扑,扑在宝妹妹身上了。宝妹妹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宝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亏了跌了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话来了。’”(程甲本第99回)
又如,程本第101回写宝玉对宝钗的关爱体贴:
凤姐儿看他两口儿这般恩爱缠绵,想起贾琏方才那种光景,甚实伤心,坐不住,便起身向宝钗笑道:“我和你上太太屋里去罢。”笑着出了房门,一同来见贾母。宝玉正在那里回贾母往舅舅家去。贾母点头说道:“去罢,只是少吃酒,早些回来,你身子才好些。”宝玉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向宝钗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宝钗笑道:“是了,你快去罢。”将宝玉催着去了。这里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秋纹进来传说:“二爷打发焙茗回来说,请二奶奶。”宝钗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来?”秋纹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焙茗,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二爷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说的贾母凤姐并地下站着的老婆子丫头都笑了。宝钗的脸上飞红,把秋纹啐了一口,说道:“好个糊涂东西,这也值的这么慌慌张张跑了来说?”秋纹也笑着回去叫小丫头去骂焙茗。那焙茗一面跑着,一面回头说道:“二爷把我巴巴儿的叫下马来,叫回来说;我若不说,回来对出来,又骂我了。这会子说了,他们又骂我。”那丫头笑着跑回来说了。贾母向宝钗道:“你去罢,省了他这么不放心。”说的宝钗站不住,又被凤姐怄着玩笑,没好意思,才走了。(程甲本第101回)
程本中的这些描写,跟脂本所提示的宝钗、宝玉婚后夫妻恩爱、鹣鲽情浓,“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且宝玉“甘心受屈”于宝钗等内容相比,数量上相当有限,恩爱程度上也远远不及。距离曹雪芹所盛赞的“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宝钗、宝玉之间的感情犹如“古鼎新烹凤髓香”一般醇香浓厚,也有很大差距。但方向上却是大体正确的。考量高鹗的创作意图,之所以要写这些内容,自然是为二人圆房、宝钗受孕,将来生下宝玉的遗腹子,飞黄腾达、兰桂齐芳而张本。如王希廉所说:“叙凤姐演说宝玉与宝钗顽戏情形,是专为择日圆房。”(王希廉双清仙馆刊本第99回回前总评)但不管初心如何,程本续书总算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交白卷。而相比之下,后世拥林派续书则往往连程本中这点少得可怜的夫妻恩爱也不能容忍。在这些更晚出的续书当中,二宝之间不是冷若冰霜,彼此之间连话都不说,就是夫妻反目,相互视为仇敌。更可笑的是,这些后世拥林派续书人还一个个自诩“尊重曹公原意”,痛诋高鹗续作“违背脂批”,殊不知自身作品比程本还要更加远离曹雪芹、远离脂砚斋。这样来看,高鹗续书中这些有限的夫妻恩爱描写,反倒更像是得了曹、脂真传一般,贴近于脂本中宝钗、宝玉婚后“轻俏艳丽”、感情甚笃的真相了。
那么,高鹗明明严重偏离了《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到头来程本续书却反倒成了截至目前最接近于脂本原著的续书之一。这岂不是一个悖论吗?其实,内中一点矛盾也没有。因为高鹗是往错解原著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而后世拥林派红学都是源于对高鹗续书的第二度、第三度误读,等于是沿着高鹗开创的道路,错上加错、越错越远。这样比较起来,高鹗当年只走错了一步,比起后世累积下来错了几十上百步的拥林派红学家,那反倒是错的最少、对的最多的一位续书人了。
2、清末端方藏本
清人续《红楼梦》,绝大多数都是将整个程本当作“原著”,接续在程本第120回之后。偶尔也有拥林派续书是从写黛玉之死的第97回续起的。不管怎样,都是属于高鹗续书的续书。程本自身既然已被证明为续书,这些续书之续书,当然也就断无成为原作的可能。但有清一代,仍然有一定数量的读者是有幸接触过脂本、脂批的。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很清楚程本后四十回乃是他人所续。于是,到了晚清时期,便出现了迥异于程本的另一种续作。该续作曾有抄本、刻本等不止一种版本问世,各版本之间情节可能略有出入。但主要内容皆是抛开程本后四十回,从脂本前八十回续起。大致说荣宁籍没后皆极萧条,宝钗嫁宝玉后亦早卒(或曰宝钗嫁其他男性而又丧夫早寡),宝玉乃娶湘云为妻。宝、湘二人在贫困潦倒之中仍自得其乐,最终白头偕老,应了第30回回目上的“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话。该续书从问世时起,便被一些人认定为《红楼梦》的“原本”、“真本”而受到追捧。据说,清末直隶总督托忒克·端方,还有库伦办事大臣钟木依·三多(三六桥)等人都曾收藏过该续作。但最终该续书的所有抄本、刻本均未能流传至今。到了民国以后,世人对其的了解,就只能依靠各类文献资料、口述材料的间接记述了。红学界一般沿用这些文献资料、口述材料的观点,将其称为“旧时真本”、“三六桥本”等。而笔者鉴于传闻中该续书的诸位收藏者当中,以托忒克·端方的政治地位最高、学问最大,记载所谓“端方藏红楼梦抄本”的褚德彝《跋幽篁图》,所转述的内容也相对最为详细,故建议将该书统一定名为“清末端方藏本”。下文提及该续作,将一律使用这个名称。
从晚清到民国,记载清末端方藏本的文献资料、口述材料数量不少,而其中最为关键的是褚德彝、儿玉达童、平步青三人的记述:
(1)褚德彝《跋幽篁图》(曹雪芹画像题记,传抄本)有云:宣统年间在京见端方藏红楼梦抄本,宝玉湘云有染,及碧痕同浴处,多媟亵语。八十回后黛死娶钗同今本;但婚后家计日落,流荡益甚,逾年宝钗以娩亡,宝玉更放纵,至贫不能自存。欲谋为拜堂阿,以年长格于例,充任拨什库。湘云新寡,穷无所归,遂为宝玉续弦。蒋玉菡脱乐籍后拥巨资,在外城设质库,宝玉屡往告贷,终欲令铺兵撵逐,袭人斥之方罢。一日大雪,市苦酒羊胛,与湘云纵饮赋诗赏雪,强为欢乐。九门提督路过,以失仪为从者所执,视之乃北靖王也。王念旧,赒赠有加,送入銮仪卫充云麾使,迄潦倒以终。
(2)一九四二年冬,日籍哲学教授儿玉达童告北大文学系学生张琦翔云:日本有三六桥百十回红楼梦,内容有宝玉入狱,小红探监;小红与贾芸结褵;宝钗难产而卒,宝玉娶湘云;探春远嫁——“杏元和番”;妙玉为娼;凤姐被休弃。
(3)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九《小栖霞说稗》有云:《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初仅抄本,八十回以后轶去。高兰墅侍读鹗续之,大加删易。原本史湘云嫁宝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章目。宝钗早寡,故有“恩爱夫妇不到冬”谜语。兰墅互易,而章目及谜未改,以致前后文矛盾,此其增改痕迹之显然者也。原本与改本先后开雕,世人喜观高本,原本遂湮。然厂肆尚有其书。癸亥上元,曾得一帙,为同年朱味莲携去。书平平耳,无可置议。
实际上,以上三则材料本身已经充分说明清末端方藏本绝非“曹雪芹原稿”,而实为后世伪续了:
第一,儿玉达童见证清末端方藏本当中存在“探春远嫁,杏元和番”的情节,这其实已经将其成书时间上限锁定在了清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年)以后!按,所谓“杏元和番”,也就是流行于晚清时期的戏曲《陈杏元和番》。这是根据成书于清乾隆中后期的小说《二度梅》而改编的戏剧作品。《二度梅》讲的是唐肃宗时期,梅魁之子梅良玉与陈东初之女陈杏元的爱情故事。其大意是说,梅魁一家被被奸相卢杞陷害,梅良玉逃入陈东初家,并与杏元小姐联姻。卢杞又撺掇皇帝命杏元小姐出关和番,把梅良玉和陈杏元这对情侣活活拆散。后来,陈杏元假装跳崖自尽逃过一劫,梅良玉几经磨难,终于闱战得捷,名列金榜首位,并被钦封为巡按,除暴安良。最后,在皇帝的亲自主持下,得以和杏元小姐完婚团聚。由于书中写梅良玉在盛开梅花被狂风全部吹落的当晚设祭,祝祷梅花重开二度,父冤得以昭雪,后来梅花果然二度怒放,梅、陈历经患难,终得圆满结局,所以书名叫做《二度梅》。该书有案可查的最早版本是文富堂刊本,作者署名“惜阴堂主人编辑,绣虎堂主人订阅”,又有落款曰:“乾隆壬寅秋月上浣松林居士题”。可知是刊刻于清乾隆四十七年壬寅(公元1782年)。其被改编成戏曲《陈杏元和番》只会比这个时间点更晚,而不会更早。
据脂批,曹雪芹死于乾隆二十七年的“壬午除夕”(公元1763年2月12日)。在曹雪芹去世一年以后的“甲申人日”(公元1764年2月8日),脂砚斋在甲戌本上留下了一条作为绝笔的眉批,之后也不见了踪影。又据脂砚斋、畸笏叟的两条眉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悲乎!”(庚辰本第22回眉批)可知脂砚斋断没有活到乾隆三十二年丁亥夏(公元1767年)。无论是曹雪芹,还是脂砚斋,都不可能目睹清乾隆四十七年壬寅(公元1782年)以后才流传于世的《二度梅》,他们又怎么可能在自己的书中设计出什么“杏元和番”的故事情节来呢?
所以,清末端方藏本很明显是一种后人的续书。续书者因为看了《二度梅》这部小说或者《陈杏元和番》这齣戏,又看见《红楼梦》中探春被比喻为杏花,才设计出探春远嫁和番的情节。而实际上,脂批提示探春的结局是“远适”,而不是“远嫁”。虽然“远嫁”也可以说是“远适”,但“远适”却未必是“远嫁”。脂批原文是:“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若是远嫁和番,番王再有权势也是鞭长莫及,不足以对贾府日后命运造成重大影响。唯有北静王这样的宗室郡王才有这样的影响力。探春嫁北静王,日后有能力帮助贾府,却随丈夫一起被贬海疆,这才足以让人叹息“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清末端方藏本因受到后世作品的影响,对探春结局作了错误理解,这只能说明它一定是后世续书,而根本不可能是真正的曹雪芹原稿。
第二,平步青见证清末端方藏本当中存在“恩爱夫妻不到冬”一诗,这又进一步地将其成书时间上限锁定在了清乾隆四十九年甲辰(公元1784年)以后!所谓“梧桐落叶分离别,恩爱夫妇不到冬”云云,这个并不是脂本中宝钗的原诗,而是出自梦觉主人的《竹夫人谜》。据庚辰本第22回畸笏叟评语以及蒙府本、戚序本、己酉本第22回尾文,宝钗的灯谜诗原是《更香谜》。直到甲辰本第22回,梦觉主人才将宝钗的《更香谜》张冠李戴,改为黛玉所作,另补了这首《竹夫人谜》分派给宝钗。更晚时期成书的程甲本、程乙本、梦稿本也大体沿袭了甲辰本的这种张冠李戴。但宝钗作为端庄贞淑的大家闺秀,未嫁之时,她又怎么可能写出“恩爱夫妻”这话?以此诗归属宝钗,一看便知是后人妄拟。可笑的是,清末端方藏本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反倒据此指责高鹗将宝钗、湘云的命运“互易”,而“章目及谜未改,以致前后文矛盾”。这就充分说明清末端方藏本的创作时间一定是晚于甲辰本的,而且极有可能比程甲本、程乙本还要更晚(因为甲辰本是孤本,当时一般读者不容易见到,程本作为刊刻本,倒是容易买到)!按这个时间上限,它就愈加不可能是曹雪芹的原作了。
第三,褚德彝见证清末端方藏本当中存在“宝玉湘云有染”、“多媟亵语”的情节,这也同样可以证明此书绝不会是曹雪芹原稿。第5回《红楼梦组曲·乐中悲》分明赞美湘云“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涉及大观园众女儿的贞操大节,曹雪芹又岂有可能用这种“媟亵语”来辱及湘云的清誉?事实上,平步青是亲眼看过此书的,在相信此书为“原本”的前提下,依然觉得“书平平耳,无可置议”。大约这个清末端方藏本文笔甚劣,而且充斥着各类不堪入目的低级趣味,恐怕这才是其遭到更多读者抵制,而终致湮灭失传的真正缘由。
那么,从《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上看,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又是否可能出现“史湘云嫁宝玉”这种情节呢?这当然是绝无可能的。因为曹雪芹只为女娲宝钗与顽石贾宝玉安排了“百年作合”的前缘,完全没有交代湘云还有什么比女娲更大的来头。而且书中只有癞头和尚为宝钗送金锁,为金玉良姻牵线搭桥的情节,若贾宝玉真有二度婚姻,书中为什么不说史湘云的金麒麟是跛足道人所给呢?这都是“宝湘姻缘”一说绝对迈步过去的巨大障碍!再看太虚幻境中与宝玉成就仙缘的那位“兼美”仙姬,作者说她“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明摆着是兼钗、黛之美。这里又哪有湘云的位置?在大观园中,宝钗有蘅芜苑,黛玉有潇湘馆,三春、李纨也都有自己的独立宅院。唯有湘云,只是执意随宝钗居住蘅芜苑。若湘云才是后文中与宝玉白头偕老的女主角,作者又怎么连一座独立院落都不肯安排给湘云?更不要说曹雪芹以宝钗为他心目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脂批亦明言湘云的金麒麟姻缘只是宝钗金玉良姻的陪衬,“此间色法也”。曹、脂从来就没有将湘云的地位排在宝钗之上,湘云又怎么可能取代宝钗而成为宝玉的正妻呢?
但清末端方藏本据以敷衍成书的那句“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又该作何解释?实际上,这里的“白首双星”根本就不是夫妻白首偕老的意思,而是指史湘云与其丈夫卫若兰中道分离,终成白首不得相见的牛、女二星或参、商二星。或者,另一种解释,宝钗、湘云最终结局是二人共同守节,相伴终老。这不也是一种“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吗?脂批早就说过:“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庚辰本第31回回前总评)所谓“间色”,就是陪衬、补充的意思。《红楼梦》以湘云的守节来陪衬宝钗的守节,共同度过两鬓成霜的晚年生活,谓之“白首双星”,这也是完全讲得通的。又哪里需要子虚乌有的宝、湘“白头偕老”一说来救场呢?
由此可见,清末端方藏本的作者当是一位接触过脂本、脂批,却又并不忠实于脂本、脂批的后世续书人。正因为他接触过脂本、脂批,所以知道抛开高鹗续书而另起炉灶,个别情节如宝玉入狱、小红探监等等亦能呼应脂批。但他又并不打算认真遵循脂批的指引,还原脂本后三十回佚稿的本来面貌,而是根据自己的喜好,将整个故事扭向了完全背离《红楼梦》神话框架的方向。相比之下,程本后四十回尚且保留了宝钗嫁宝玉、宝玉出家为僧、宝钗守节抚孤等基本内容,而清末端方藏本为了撮合其臆想中的“宝、湘姻缘”,却连宝玉婚姻都试图大改特改。这不是比程本还要更加远离脂本原著吗?所以,这个清末端方藏本虽然号称是什么“旧时真本”,但实际上却不过是一种比高鹗续书还要更晚、更假的后世伪续罢了。
3、伪靖批
不仅古人会拿自己的续作冒充原稿,今人也会。而且其中一些人还学会了更加便捷的造假方法,那就是自造批语,冒充脂批。连花费心思、写个几十回续文的功夫也都免了。而这方面的典型代表,就是所谓的“靖应鵾藏本《石头记》批语”。据说“靖藏本”原书只有发现者毛国瑶一人看过。1964年,毛国瑶从原书上誊录了脂批,寄给俞平伯等红学家阅看。而当红学家们兴趣盎然,试图索要原书观看时,这原书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踪迹,至今都杳无音讯。这样唯一幸存下来的靖批,也就成了部分拥林派红学家手中的宝贝。近几十年来,有不少红学“探佚”成果皆是以靖批为依据。但如今我们却知道,这些红学“探佚”所得成果都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因为所谓的“靖批”,实为现代人造假。其造假的蓝本,便是1954年出版的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
如果仔细对比俞辑本与伪靖批所共有的批语,可以发现大凡俞辑本誊抄脂批时发生了文字脱漏、讹误或理解错误,伪靖批也往往会跟着错。比如,庚辰本第48回有一条感叹香菱身世的脂批: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庚辰本第48回双行夹批)
俞辑本誊抄这条脂批时,在“端雅”二字后面,脱漏了“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十二字,变成了“端雅不让袭、平”。而毛国瑶抄录的伪靖批,不多不少,也正好脱漏了这十二字。
又如,庚辰本第12回写贾瑞遭凤姐算计,被人泼粪一段,有畸笏叟的眉批云:
瑞奴实当如是报之。此一节可入《西厢记》批评内十大快中。畸笏。(庚辰本第12回眉批)
“此一节”三字被俞辑本脱漏了中间的“一”字,变成“此节”二字。伪靖批中也是写作“此节”二字,而不是“此一节”三字。
再如,庚辰本第13回针对“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一句,有一条署名“梅溪”的眉批:
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甲戌本、庚辰本第13回眉批)
紧接在这条梅溪批语之后,又有一条眉批云:
可从此批。(庚辰本第13回眉批)
这个“此批”二字,具体就是指梅溪“堕泪”之批。这本来是一目了然的。但俞平伯却误以为“此批”二字,乃是指存在于甲戌本,而不见于庚辰本的另一条批语:“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甲戌本第13回眉批)在俞辑本中,他根据这个错误理解,将“可从此批”排印在了这个“不写之写”之批的下面。结果,到了毛国瑶抄录的伪靖批当中,果然也跟着出现了这样两条前后相接的批语:
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棠村。
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笏叟。
如果仅有一次错误雷同,或许还能用巧合来解释。但伪靖批竟然是再三再四地重复俞辑本的错误,其抄袭、造假的本质,便已经无所遁形了。很明显,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什么“靖应鵾藏本《石头记》”,造假者当时手中所拥有的只是俞平伯的这部《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他是将俞辑本上的批语誊抄下来,刻意改头换面,再加上一部分自己独创的批语,拼凑成了所谓的“靖本脂批”。但他没有意识到,俞平伯抄录脂批也是有可能发生讹误的,与脂批原文相较,会形成少量文字出入。当他照章全抄时,这些不经意的讹误,就会将他抄袭、造假的行径给暴露出来!
除开跟俞辑本共有的批语之外,伪靖批当中还有若干独创批语,其中不少言及八十回以后的情节内容或者涉及对书中人物性格的总体评价。那么,这些独创批语的说法又是否可靠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这些独创批语也同样是完全背离了《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只一味迎合当时盛行的各类拥林派红学、反封建红学的观念。
比如,庚辰本第79回二玉谈论《芙蓉女儿诔》,有脂批云:“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庚辰本第79回双行夹批)而伪靖批在这条批语后面又多出一句:
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
据其文意,当是指后文中还会有“证前缘”一回,写林黛玉死后,贾宝玉证悟前缘,前往天上或幻境之中与绛珠灵魂重会。如果真有这样的结局,自然投合了拥林派读者的心意。但脂砚斋分明说的是贾宝玉实为顽石后身,跟绛珠林黛玉之间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前缘:
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甲戌本第1回眉批)
既然是“以顽石、草木为偶”,二玉之间就不过是一种阴差阳错的讹缘,又何来什么“前缘”可“证”?脂本后三十回佚稿中又怎么可能写出什么“证前缘回”来自相矛盾呢?
再如,第67回伪靖批有一条独创批语指责宝钗是“心机女”:
宝卿不以为怪虽慰此言以其母不然亦知何为□□□□宝卿心机余已此又是□□。
这也很投合拥林派红学、反封建红学将宝钗竭力诋毁成虚伪狡猾的“封建卫道士”的需要。但曹雪芹、脂砚斋却反复盛赞宝钗品格高尚正直,“只以品行为先”、“高诸人百倍”,根本不认为宝钗身上存在拥林派红学所说的那种“心机”。真正的脂批不仅从来没有将“心机”二字用到宝钗身上,相反,脂砚斋倒是多次提醒读者注意黛玉的心机多端、机谋深远:
写黛玉自幼之心机。(甲戌本第3回侧批)
黛玉之心机眼力。(甲戌本第3回侧批)
“……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庚辰双行夹批:凡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得妙!】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庚辰侧批:不直偷,可畏可怕。】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庚辰侧批:可怕可畏。】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庚辰双行夹批: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这样才情这样学术却只一耗耳。】……”(第19回,贾宝玉语)
伪靖批设想了“证前缘回”,但真脂批却说二玉是“以顽石、草木为偶”,并无真实前缘可证。伪靖批大骂“宝卿心机”,但真脂批强调的却是“黛玉自幼之心机”、“黛玉之心机眼力”。很明显,伪靖批的捧林诬钗立场,与真脂批的尊钗抑黛倾向恰好截然相反!这两者又怎么可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呢?不过是现代人迎合官方红学会的观念,自造了批语,拿来冒充脂批罢了。
4、87版后六集
1987版电视剧《红楼梦》作为一部现代人编写的影视作品,立意于所谓的“反封建”主题。这个观点立场本来是跟曹雪芹、脂砚斋的“原意”全然搭不上边的。该剧后六集抛开程本后四十回,另外设想出一套故事结局,本来也只能说是众多现代新续书当中的一种,跟如今流行的各类网络续书、网络同人文性质相当。但87版主创人员却坚称其后六集是“按曹翁原韵编后40回”、“按照原著的精神,《红楼梦》判词的指向,脂砚斋批语的提示,再参考多年红学界的研究成果,把80回之后的故事构想出来”。既然打出了遵照曹、脂“原韵”的旗号,是否真的遵循曹、脂本意来写,这就同样存在一个鉴真辨伪的问题。那么,87版又是否经得起检验呢?很遗憾,种种迹象都证明87版不过是一部盗用脂本名义而又反脂本的作品。跟程本相比,剧中所包含的“曹翁原韵”并不更多,反倒更少!
87版反原著倾向的第一个集中体现,就是基于所谓“唯物主义史观”,彻底消灭了《红楼梦》整个神话框架体系。剧中虽然也出现了一僧一道的剪影,却完全看不出他们跟顽石之间有何关联。至于太虚幻境,自然都属于“封建迷信”,一并予以了取缔。87版甚至连宝玉出家为僧的结局也加以否定。按照编导的理解,贾宝玉不是“反封建”的“叛逆者”么?不是背叛了本阶级的“新人”吗?如此一个“反封建”英雄,又怎么能向“宗教迷信”投降呢?于是,在全剧末尾,贾宝玉只是披着大红毡子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出家修行?完全不是。倒很像是用这种方式来自尽寻死。真不知道这种结局,又哪里含有半点“曹翁原韵”?这也罢了。87版的“唯物主义”原则还坚持得很不彻底。原著第25回马道婆的“魇魔法”及癞僧、跛道的“持颂”通灵宝玉,都是借助了超自然的神力。但在87版中,马道婆的妖术倒是成功见效,却唯独删去了癞僧、跛道的功绩。在87版的世界中,旁门左道的妖术是管用的,唯有佛道正法不管用。这莫非也是该剧“反封建”的一重体现?更要命的,87版废弃了整个《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却舍不得割弃木石姻缘。剧中宝玉、黛玉初见时,一样说了“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后来宝玉午睡时一样在梦中喊出“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没有神瑛施惠以及顽石对神瑛的“以假混真”,贾宝玉怎么会前世见过林黛玉?又上哪里知道什么“木石姻缘”?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这不是深得原著神韵,而完全是把《红楼梦》弄成发神经了。
87版反原著倾向的另一个集中体现,就是按照拥林派红学、反封建红学的观念,竭力诋毁抹黑宝钗。比如,87版官方宣传片中就曾出现过“道貌岸然的薛宝钗”的解说词。而剧中饰演宝钗的演员,由于受到87版编导及红学顾问团队的观点灌输,也对自己饰演的角色充满了憎恶之情。在拍摄期间,她接受访谈时表示:
“宝钗是一个崇尚功利主义的人,不关己事不开口,以此换回‘贤慧’的美名。她的宽厚、端庄中透着虚假。她也爱宝玉,但只是在特定情况下不自觉的偶尔的感情流露。所以宝钗的基调是‘冷’,这给表演带来了很大难度。”
可以说,将曹雪芹心目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强行诬蔑诋毁成一个庸俗浅薄、虚伪冷酷的势利小人,这就是87版整个剧组对于宝钗的基本定位。也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在前面三十集中,87版将脂本原著中最能彰显宝钗愤世嫉俗、淡泊出世之高洁品格的内容,几乎全部删除殆尽。比如,第38回宝钗作《螃蟹咏》“讽刺时事”、“借蟹讥权贵”,第40回宝钗以蘅芜苑“雪洞”一般朴实素净的室内布置而得罪贾母。诸如此类的情节,剧中一概阙如。即使有幸保留的情节,导演也经常要求演员作出一些十分生硬、怪异的眼神,以暗示这个角色如何如何“虚伪”、“奸诈”。到了后六集中,脱离了前八十回原文的束缚,编导更是索性放飞自我,捏造了一系列竭力贬损宝钗人格的内容。比如,第33集中宝钗冷脸训斥紫鹃一节:
宝钗有些意外地:“哦?”紫鹃:“说起来,还得谢谢姑娘和姨太太呢,若不是姨太太保媒,林姑娘的病还能有好的日子?一定是姑娘催着姨太太……”宝钗正色打断紫鹃的话:“别胡乱说了!……林妹妹的终身,自有老太太做主。我一个女孩儿家,是该管这些事的么?……林妹妹也断不会因为这个病的……”紫鹃惊愕地看着宝钗。宝钗低下头去:“……你要真为林妹妹好,就别老引着她想这些……”
按87版编导的意图,自然是想在品德层面上毁损宝钗。用这种涉及自身婚姻利益便瞬间翻脸无情的表现,来证明宝钗此前对黛玉的各关爱体贴都是假的。但脂砚斋又是如何看待宝钗对黛玉的劝慰的呢?脂砚斋的原话乃是:
宝钗此一戏,直抵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之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目,非细心看不出。细思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庚辰本第45回双行夹批)
所谓“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这才是脂评本原著对于宝钗崇高品格、法爱精神的基本定位。跟87版所谓“宽厚、端庄中透着虚假”云云,完全是势同水火。87版强行将原著中“分定金兰契,言通药石规”的钗、黛闺情,强行拖入两个女人争婚夺爱的庸俗旧套。这究竟是曹公原韵,还是侮辱曹公?究竟是忠于脂批,还是逆反脂批?
再如第34集中宝钗婚后把玩荣国府对牌一节:
因为元妃薨逝的缘故,新房里另换了一套素色屏帐。少妇装束的宝钗,一副家常打扮:戴着银丝鬏髻,穿着件一斗珠儿本毛出风漳缎袄,下面露出半截葱白棉裙,正坐在炕桌旁,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握着“荣国府对牌”,默默地看着出神。……宝玉:“怎么听说太太让姐姐管事了?”宝钗一面给宝玉往腰巾上挂着荷包、搬指套,一面微微笑着:“不过是替两天,等二嫂子大安了,还是得她管。”宝玉从炕桌上拿起对牌,默默地看着。
荣国府对牌乃是治家大权的象征,曾经牢牢掌握在王熙凤的手里。87版编导让宝钗手握着对牌默默出神,自然是想以此来表现宝钗是他们所定义的所谓“崇尚功利主义的人”,并借此将金玉良姻涂抹上浓厚的争名夺利的色彩。以上还只是剧本文字,再看剧中演员的表演:“宝玉”看“宝钗”的表情岂止冷若冰霜,完全是一脸鄙夷不屑,径直拿自己的妻子当“阶级敌人”看待。
但脂砚斋又是如何评价宝钗的权力观的呢?脂批的原话乃是:
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庚辰第37回双行夹批)
脂批早就指明宝钗是志向高远、追求正义的愤世嫉俗之人,她不仅勇于“讽刺时事”,猛烈抨击官场黑暗,而且“只以品行为先”,处处用君子的标准“清洁自厉”。这样一个宝钗,又怎么可能手把着荣国府对牌而“默默地看着出神”?
再看脂砚斋又是如何提示宝钗、宝玉婚后的夫妻恩爱,颇有“轻俏艳丽”等说的:
……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不仅宝钗、宝玉婚后夫妻恩爱,“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的闺房生活,而且宝玉还被宝钗“高诸人百倍”的人格魅力所折服,“甘心受屈”于宝钗!
87版写宝玉婚后对自己妻子鄙夷不屑,脂批却明言宝玉婚后“甘心受屈”于妻子宝钗,这是何等之大的差别!完全是针锋相对、南辕北辙的两种对立写法。这87版电视剧究竟是“完美还原”了《红楼梦》中的人物形象,还是彻底颠倒了《红楼梦》中的人物形象呢?剧中人物究竟是深得书中人物神韵,还是除了姓名之外,其思想性格、言行举止一律崩坏到跟书中人物全然相反的地步呢?
显而易见,87版充其量只是假借了“曹公”、“脂批”的名义,其故事整体走向、人物形象设定都是跟脂本原著完全背道而驰的。所以说,这是一部典型的盗用脂本名义而又反脂本的影视改编之作。只不过,87版并不是第一部这样的作品,也不是最后一部。继87版之后,我们还将看到更加逆反于脂批的作品,却敢于自吹“完美契合脂批”的情况。
5、伪何初本
进入网络时代以后,随着脂评本原著的逐步普及,拥林派红学的造假之风反比先前更盛。毕竟,脂评本原著的尊钗抑黛立场,跟拥林派红学、反封建红学、民族主义索隐派所长期宣传的捧林诬钗谬论完全格格不入。在越来越多普通读者也能接触到脂本、脂批的情况下,要想维持先前的谎言,就只能不断“发明”出新的“原稿”、“初稿”,来取代脂评本的原著地位。在新近发明出来的这类“原稿”、“初稿”当中,谬种流传最广的又莫过于伪何初本。伪“何初本”,又名“癸酉本”、“吴祖本”、“吴氏石头记”,乃是2008年首发于网络的一部《红楼梦》同人文。其文笔拙劣、情节荒诞、格调低下、心理阴暗,即使放在同类网文当中,都属于最差、最劣的那一类,故被很多《红楼梦》爱好者讥讽为“鬼本”。这本来不值得一驳。但由于其制作宣传团队抢占了网络短视频这一最新传播平台,特别是伪何初本对于宝钗异常狂热的丑化、诋毁态度,极大地投合了许多拥林派读者对宝钗的嫉恨心态,因此在后者当中甚有市场。跟毛国瑶的伪靖批一样,伪何初本完全拿不出原书作为依据,甚至连原书一张内页照片都不能提供。只是学着伪靖批,也勉强造了一张“封面”照片来滥竽充数。但这似乎并不妨碍鬼本团队将其宣传为清初吴梅村所著《石头记》“原稿”。按照鬼本团队的宣传口径,这书本来是旨在“反清复明”的,书中林黛玉对应明朝崇祯皇帝,薛宝钗则对应了清帝皇太极。所以书中对黛玉的各种夸张的描写和对宝钗的各种漫画式的抹黑,比如什么林黛玉率兵保卫大观园,什么宝钗穿轻薄衣衫勾引贾雨村云云,都具有兴汉排满的家国民族意义。谎话说到这个地步,鬼本团队犹不满足,甚至索性反诬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是“篡改”自他们的原稿。李逵反被李鬼诬指为“盗版”,拥林派红学一路扯谎、造假,终于堕落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叹为奇观了。
那么,《红楼梦》是否有可能当真是一部旨在反清复明、排满兴汉的作品呢?这当然是绝不可能的。因为《红楼梦》第62回出现的“时宪书”三字已经亮明了作者拥护清朝统治的立场:
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第62回)
《时宪书》也就是清廷颁发的官定历日。本名《时宪历》,至清乾隆元年(1736年),为避乾隆皇帝“弘历”之讳,改名《时宪书》。《红楼梦》中出现“时宪书”三字,说明其作者在现实生活中一定是奉清朝正朔,这就彻底排除了南明人士或明遗民是该书作者的可能,而且也将其成书时间牢牢锁定在了清乾隆元年(1736年)之后!按,历代皇帝皆自称“天子”,认为自己掌握着天时,代天牧治万民。因此颁布历日,乃是朝廷的特权。民间私造历书,可以被视同为谋反。从元代起,各个朝代皆有自己的专属历日名称。元代的叫《授时历》,明代的叫《大统历》,清代的先叫《时宪历》,后来叫《时宪书》。臣民使用哪个朝代的历日,就表示政治上拥戴哪个朝代。这里有一个专用政治术语,叫做“奉正朔”。所以,各朝代建立之初,都会不厌其烦地下旨,命令新定地方,礼部速颁本朝历日,使当地臣民尽快奉本朝正朔。反之,立志为前朝尽节的遗民,都绝不会承认新朝历日,遵奉新朝历日。即使不敢公开使用前朝的年号、历日,也会尽量使用干支纪年,将新朝的年号、历日给尽量回避过去。假设《红楼梦》意在反清复明,他又怎么可能在一部架空时代的小说中亮出清乾隆时期的历日名称?那只能说明他现实生活当中就是奉清朝正朔,安于清朝统治的。故此,伪何初本得以冒充“原稿”的最起码的一条理论依据,就完全站不住脚!
更要命地,当《红楼梦》中史湘云说了“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以后,林黛玉马上就实实在在地引用了清乾隆正朔历日《时宪书》上的一句常用语:
宝玉真个喝了酒,听黛玉说道:“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第62回)
这个“鸿雁来宾”就是《时宪书》上的话。如果真要用《红楼梦》中的人物去影射历史中人,那么最起码林黛玉、史湘云二人是可以确凿认定是奉清朝正朔、拥护清朝统治的人(实际上,书中反倒是完全没有宝钗遵奉清朝《时宪书》的记述)。这样一来,拥林派红学及其民族主义索隐派分支,就只剩下了一个颇为尴尬的选择:若坚持认为《红楼梦》旨在“反清复明”,则林黛玉必然是作者所痛斥降清贰臣,纯属反面人物。若要继续吹捧林黛玉,则必须否定《红楼梦》旨在“反清复明”一说。换言之,捧林诬钗与反清复明,在逻辑上是不能同时成立的。两者必有一假,或者两者皆为假。就按伪何初本的影射理论来说,若林黛玉身为崇祯皇帝,居然还遵奉清朝正朔。那不是说明朝活该灭亡、朱家理当投降吗?这书完全是变着方地毁损明帝,又哪里来的什么兴汉排满、民族大义?
其实,即使不看民族主义这套宣传幌子,单看伪何初本自身的内容,也充斥着大量抄袭、造假的痕迹。比如,伪何初本《黛玉诔》中有句“幽冥日近,蓬莱路远”,就是直接抄袭自2003年湖南省益阳市一中高三学生文雅娟的作文《黄药师祭妻文》:
蓬莱路远,幽冥日近。卿画中朱颜依旧,余却已须发苍苍。悲夫,悲夫!衡卿,他日相逢,还识故人否?
再如,伪何初本第99回所谓“林黛玉还魂证前缘”,又是抄袭自毛国瑶的伪靖批:
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
如前所述,毛国瑶的伪靖批已被证明是现代人以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为蓝本的抄袭、造假之作。伪何初本的情节又以伪靖批为依据,这又怎么可能是吴梅村所著《石头记》“原稿”?
至于鬼本团队自以为最能抓人眼球,也最能讨得林黛玉粉丝欢心的所谓“宝钗改嫁贾雨村”、“宝钗穿轻薄衣衫勾引贾雨村”云云,这两条竭力诋毁宝钗清誉的谎言谬论,也不是伪何初本的原创,而是抄袭自官方红学会吴世昌、朱淡文二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提出的红学“探佚”成果。按,《红楼梦》第1回贾雨村所作《咏怀一联》有云: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由于书中说贾雨村的表字就是“时飞”二字,吴世昌便想当然地认为下联“钗于奁内待时飞”是在预示后文中宝钗“改嫁”了贾雨村(见吴世昌《宝钗的下场》一文)。朱淡文支持吴世昌的“改嫁”谬论,又进一步地将第28回宝玉所作《女儿酒令》也附会到宝钗身上: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朱淡文认为宝玉所写这四句话都是在预示宝钗日后的命运。其中,“对镜晨妆颜色美”、“秋千架上春衫薄”隐喻了宝钗与贾雨村的第二春(见朱淡文《薛宝钗形象探源》一文)。而伪何初本将吴世昌、朱淡文这两人发明的诬钗谬论一综合,便有了这样充斥着低级趣味的描写:
忽听墙内有女子的笑声,抬头一看,只见有人在高高的荡着秋千,穿着轻薄春衫,露出两个香肩,衣随风动显出雪肌香肤,不觉看的呆了。又见那女子对他嫣然一笑,顿觉神魂颠倒,也不顾得避讳,死死的盯望起来。宝钗也盯着他不住含笑,雨村浑身似酥如麻,竟忘了身后有人叫他。……扒着冷子兴、贾蓉的肩头往大门走去了,时时又回头看了几眼,见那荡秋千之人犹在对他痴痴凝望,也不时对以微笑。(伪何初本第106回)
如果说87版后六集中“宝钗”形象的崩坏还只是集中于价值追求、交友道德等方面,伪何初本为了进一步毁损宝钗形象,简直是将“宝钗”刻意丑化、涂抹成了多姑娘,连起码的逻辑常识都不顾了。吴梅村何其不幸,身后竟然被小丑绑架,强迫他认领下这等不堪入目的文字。若他有能耐还阳一趟,还不把这些不肖子孙早早地驱逐出吴氏家门?
实际上,脂批早就把贾雨村所作《咏怀一联》的确切含义给解释清楚了:
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甲戌本第1回侧批)
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甲戌本第1回双行夹批)
作者的本意,不过是要以贾雨村的贪酷革职及起复上任为媒介,先后引出黛玉和宝钗进京,然后跟宝玉相会合的事迹罢了。黛玉的“求善价”、宝钗的“待时飞”,都不过是等着让贾雨村来当“媒人”,牵线搭桥,以便于跟宝玉汇合后,发展出爱情婚姻关系罢了。这才是脂批所说的“前用”于二玉和“今用”于二宝的两个“合传”。这哪里有半点所谓宝钗“改嫁”贾雨村的意思?不过是吴世昌、朱淡文等拥林派红学家存心要往宝钗身上泼污水,刻意对原诗进行歪曲式解读罢了。如果要按这种逻辑,上联“玉在匮中求善价”,岂不是说林黛玉堕落青楼,等着卖高价吗?但为何吴世昌、朱淡文等人对黛玉青楼卖身的事迹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呢?为什么伪何初本不再写一段林黛玉穿着轻薄春衫,露出袅娜香躯,嘴里咬着手帕子,脚上蹬着门槛子,在那里招蜂引蝶、眉目传情的文字出来呢?
你还别说,清末上海滩还真出了一个名曰“林黛玉”的青楼头牌。据《上海六十年花界史》记载:
己亥冬,复适南浔邱某为妾,身价八千金。邱之家资,不可胜计。林之嫁也,利其多金。既入门,旦夕私运所有至沪,备下堂计。居未一年,与缝工通,与邱之戚串通。邱风闻一二,诱以食阿芙膏。讵烟瘾虽进,淫念未灭,依然不减本相。邱愤而锢之,卒为林勾通守者,遁至海上。所有首饰蓄积,私运至沪,至是坐享所有矣。
这个“复适南浔邱某为妾,身价八千金”,不就是“玉在匮中求善价”吗?“所有首饰蓄积,私运至沪,至是坐享所有矣”,这不就是林黛玉式的“滚香芋”吗?正所谓“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是也!此“林黛玉”莫非就是书中林黛玉的转世?按照伪何初本强行牵扯历史的逻辑,这“吴梅村”竟然还是个预言家,早就用“玉在匮中求善价”预示了林黛玉们后来的光辉事迹?
再看贾宝玉的《女儿酒令》。其实不过是泛说女儿的悲、愁、喜、乐四种情形,原本就不是特指同一人的事迹,更完全谈不上预示宝钗的命运。所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不过是指未婚女子年龄已大而尚未出嫁。宝钗又何时悲叹自己嫁不出去?所谓“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宝钗即使在丈夫出家之后,她也是“虽离别亦能自安”、“睡足酴醿梦也香”,何“愁”之有?所谓“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而宝钗却是不喜“富丽闲妆”、“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她对自己的美貌有最充分的自信,从不把人生的乐趣放在晨妆打扮之上。“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指的亦非大家闺秀。庚辰本第63回叙及作为贾珍之妾的“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顽耍”。此处,脂砚斋专门批云:“大家千金不令作此戏,故写不及探春等人也。”(庚辰本第63回双行夹批)——既然连探春等都“不令作此戏”,所谓“秋千架上春衫薄”就更是绝不可能语涉宝钗。实际上,贾宝玉的《女儿酒令》每句都无法跟宝钗的情况相合。不过是朱淡文为了凭空虚造所谓的“改嫁”、“第二春”,强行作了错误的解读。伪何初本又据此敷演出一段格调低下的拙劣文字,这居然也能叫《石头记》“原稿”?
鬼本团队经常谎称他们受到了官方红学会的“打压”。但细看伪何初本中这类龌龊不堪的荒谬情节,哪一条不是剽窃自官方红学会近几十年间的红学“探佚”成果?伪何初本的做法,等于是用学术造假的手段来“支持”这些红学“探佚”成果。分明是官方红学计划外的“私生子”,又何来受“打压”一说?最多不过是伪何初本造假手段过于粗劣,被人一眼看破了手脚,弄得官方红学也不好意思亲子相认,将这“野孩子”给抱回家去罢了。
其实,关于宝钗的冰雪节操以及看冷看空尘世一切的大彻悟境界,脂批也早就说的很清楚了: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
这才是宝钗作为女娲后身,所该有的道德操守和精神境界!脂砚斋能领悟到这样的境界,也才能写下深合《红楼梦》作者本心的批语!拥林派红学家几十年间编造的各类红学“探佚”成果,又哪里存在半点可信度呢?而鬼本团队喜欢厚着脸皮鼓吹伪何初本如何如何“完美契合脂批”。但对照伪何初本疯狂抹黑宝钗的“改嫁”谬论、“勾引”谬论,这与脂批盛赞宝钗的“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相较,究竟是“完美契合脂批”,还是完全背离脂批、视脂批为无物?答案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一部彻底逆反脂批的伪续,却要强行跟脂批攀亲,这就是摆明了要在拥林派读者中间收割智商税罢了。
这样来看《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那简直就是一面法力高强的“照妖镜”。不管是清人的两种伪续,还是今人用来假充《红楼梦》“原稿”的各类现代伪批、影视作品、劣质网文,拿这面镜子一照,马上就可以显现出其弄虚作假的本质。不管是其制作者如何信誓旦旦,也不管其鼓吹者如何巧舌如簧,其偏离脂评本原构思的致命漏洞,都根本不是靠言辞矫饰所能弥补得上的!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其《放言五首》中曾论及知人论世的要言妙道,有云: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古人辨材、识人尚且需要七年八载,甚至耗去半世光阴。但《红楼梦》版本辨析却根本用不着这样漫长的时光。尽管红学造假的历史累计长达两百年,可如前所述,只要我们把准了《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这个要害,利柄在手,各路造假者莫不被轻松横扫,当场挑落马下。何也?因为曹雪芹悲天悯人的精神境界造不了假,《红楼梦》精妙绝伦的创作构思也造不了假,各造假者却试图班门弄斧,这自然免不了会被一棍子打回原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