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黄时举子忙(其四)

-青蕉-  -青蕉-     2022-01-16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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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黄时举子忙——大宋科举掠影


四、歌楼夜宴停银烛

北宋熙宁三年,四月某夜。东京汴梁。

今人只闻“夜深灯火上樊楼”,不知彼时名满汴京的另一酒肆——州桥旁的王家酒楼。远远便能看到楼上辉煌的灯火灿然浮漾在汴河的波光里。刘攽有诗云:“君不见天汉桥下东流河,浑浑瀚瀚无停波。…提钱买酒聊取醉,道旁高楼正嵯峨。”专道王家酒楼。

酒楼宴饮与文人雅集不同。这里如一只鱼龙混杂的大釜,热闹喧腾,一派市井烟火的气息。席上有士人高谈阔论,商贾酩酊大醉;席下有歌女浅斟低唱,说话人口若悬河。

且听这边厢,一位小说者正讲述话本《风月瑞仙亭》的故事,只听他道:

“话说相如月下见了文君,连忙起身迎接,道:‘小生闻小姐之名久矣,自愧缘浅分悭,不能一见。恨无磨勒盗红绡之方,每起韩寿偷香窃玉之意。今晚既蒙光临,小生不及远接,恕罪,恕罪!’……”

那席上客闻得才子会佳人,都是兴味盎然。但在一旁,却有一人轻轻地“嗤”了一声。

那是个瘦削的年轻人,倚在一旁的角落里。他穿着浅色粗布衫子,似乎也是说话这个行当的人。听着那小说,他有些好笑地摇头:司马相如所云“磨勒盗红绡”乃是唐代裴硎《传奇》中《昆仑奴》的故事——这位西汉才子委实是博学多闻,竟尔能援引出唐朝的典故。他这话本也真是粗制滥造得可以。

不多一会儿,只听得楼下喧嚷起来:“快快快,贵客到了。七七、安娘、孙三四,你们几个准备作陪!——丁石、贾九,你们也过来!”

说话人向楼下瞥了一眼,只见五六个官员模样的人走过了彩楼欢门,不一会儿便来到楼上这间酒阁子。为首的那位比说话人略微年长,身穿一袭崭新圆领襕衫,头上的软脚幞头端正笔挺,整个人英气勃勃。但被数位同僚和众歌妓簇拥着,他脸上的神色有几分局促赧然。

几位娇艳的歌女殷勤请他入席,他没有答言。随后他的目光与那位年轻的说话人相遇时,却忍不住惊呼出声:

“丁石!”

“别来无恙啊,刘挚兄——哦不,刘大人。”说话人丁石俯身行礼。

“你……”震惊让刘挚竟尔语塞。

同僚们向他投来疑惑讶异的目光,不明白刘大人怎会与这位酒楼伶人扯上关系。“丁兄,你怎会到了这里?”刘挚艰难地问出这句话。他的神色里有尴尬,还有一种难掩的惋惜和同情。

丁石脸上却露出笑意,那双眼睛里没有不甘,只有纯的坦然。刘挚却看不懂这目光。

丁石与刘挚同是永静东光的举子。解试后二人各赴前程,刘挚高中省试第一,名扬天下传闻说他的这位同乡取得了第四,他猜想丁石必定也走上了自己的光明仕途。今年四月,刘挚获宰相韩琦推荐,升任馆阁校勘,前来王家酒楼正是庆贺此事。谁料到,在此处遇到丁石,曾经的同窗学子今日成为席上作陪的伶人,他心中岂能不感到波涛翻涌……

我是怎么到这里的?丁石自己也想不清楚,他的人生就像一只随遇而安的船一场没有逻辑的梦。自幼长辈盼他业儒,他便认真读书,一举考中省试的第四,但他清楚地感到,这么多年来,从圣贤学问中他从未得到丝毫快乐。他很难想象把一生数十年的时光交给仕途。

他和其他试子一样,虽然没钱享乐,却喜欢到汴京最繁华的桑家瓦子周围听听那勾栏里飘荡而出的笙歌,看看那些令他们眼花的水袖衣裙……但丁石比其他的试子更痴迷于这一切,那不仅仅是肉欲之下的痴迷。他感到无论是小唱、杂剧还是说话,都仿佛原本就在他身体中活着,从沉睡中被忽而唤醒了。每当音律回荡耳畔,那油然而生愉悦亲切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就像回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家。

最终,丁石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做了一名卑贱无闻的伶人。他抛却了科名,抛却了人生的康庄大道,抛却了他熟知的整个世界有趣的是,他抛不掉举子的学识。那些他曾经最厌恶的经史子集,最终竟成为了他的长处——正因他遍诗书,博学多识,灵怪烟粉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妖术神仙,他一一陈说;讲历代年载废兴,记岁月英雄文武,他信手拈来;“曰得词、念得诗、说得话、使得砌”,对这位才子而言亦甚寻常。

这一切竟使他成为了京师最受欢迎的说话人之一,桑家瓦子甚至在北瓦特设勾栏,单为他说话之用

多年混迹在优伶之间,丁石是满足的。尽管许多时候,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世人向他们投来的目光,那是居高临下的目光。但他并不介怀。

今日与同乡刘挚的偶逢让他有些恍惚,他陡然间又看到了那被他遗忘已久的另一种人生,他一念之差间放弃的那种人生。但这恍惚只是一瞬间的事,在刘挚震惊又惋惜的询问里,他笑了,笑得很坦然。

“无他,但人各有志尔。”

歌楼夜宴停银烛,柳巷春泥污锦——王禹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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