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欲采蘋花不自由
从暗盟回来，没有碰见木魅，原来他早早告了假，回妖界扫墓去了，这才想起已经是清明。戮世摩罗手底压着的敕告没送出去，上面写的是“权虞使兼持节尉木魅改任司徒”，本来要给木魅升官，结果没赶上趟儿。
修罗国度的官制不分文武，颇有先秦特色。木魅加入修罗国度以后，官职便是虞使，一干几十年，这人淡泊惯了，并没有谋求升迁的意思，戮世摩罗偶尔记得要把他往上提一提，但总因为各种事情搁置。近来这一年，许多原本归网中人管的事情都转移给了木魅，虞使的本职是管理山泽，网中人却是上将军，军政负责人有所转移，怕虞使压不住场面，于是戮世摩罗又给木魅兼任了持节尉，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执行军政，同时有一定的领兵权。
木魅干得不错，他本就善于处理行政事务，再加上这一年太平无战事，他乐得轻松，农忙时节照旧带着月牙诚去田里看青、丈地。
戮世摩罗知道他大概是想官复原职的，但又觉得虞使实在是小官，正好公子开明从司徒右迁至相国，把这位置空了出来，于是，木魅顶上。
修罗国度的官员几乎很少变动，因为戮世摩罗不想养闲人，有意精简了官吏队伍。再加上，过去的主要国策是耕与战，和打仗种地无关的事情，都不值得关注。最近十年情况有所好转，因为打仗的次数降低了。
之所以放弃了以战养战的国策，是因为从帝鬼开始，好几次远征中原，导致修罗国度人口锐减，同时接二连三的败仗，也使得国库空虚。中原那边为了安抚修罗国度，提出每年给修罗国度三千万贯“犒军钱”，后来中原出了玄武真道的事情，风云碑再开，一些中原的世家大族再出江湖，尤其以慕容府为首，俏如来正打算从这些人身上逼出一些银子，公子开明先一步狮子大开口，要求中原再增岁币一千万贯，银绢二百万两匹。
俏如来接受了这个要求，尚同会内部的质疑声很大，公子开明不管，这件事最后是被俏如来怎么压下去的，他不清楚，但由此可见中原统治者为了与各方维持稳定，往往是不惜向内压榨百姓的。
稳定的中央财政还没有维持多久，仙岛又入侵中苗。中原那边借此缩减了上纳岁币的规模。过去中原给的钱，加上修罗国度自己的税收，一年有近六千万贯的财政收入，而在军费开支这一项上，光是网中人的军队，军费就已经超过了七百万贯，更不要提那段时间修罗国度四方征战，在最巅峰的远征劫海一役上，军费开支更占修罗国度当年财政收入的十之七八。
这一下，不需要公子开明喊停，戮世摩罗自己都意识到，不能再打下去了。
尽管出征妖界，是众人协商一致后共同做下的决定，但参与这场战争的首要目的，还是为了扩大收入来源，如果这个目标无法实现，就需要及时止损。
最不甘心的当然是网中人，但他也不能反对什么，毕竟国家的财政就摆在那里，不需要公子开明解释，他也看得懂。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令人心酸。幽暗联盟作为盟友，并没有在修罗国度面临财政问题的时候伸出援手，反倒是应龙师抛出了橄榄枝，要求只有一个，联姻。
和暗盟的结盟关系破裂，失去主动权的修罗国度只能另寻出路。压力落在了戮世摩罗头上，答应还是不答应？这不是简单的盟约问题。
凶岳疆朝那边已经放话，要联姻，嫁过来的是公主，也就意味着戮世摩罗要当应龙师的女婿，这等于低了应龙师一头。公子开明宁愿把这样的情况视作是整个修罗国度都要给老龙当儿子，他希望戮世摩罗拒绝，网中人当然也是这样想的。
戮世摩罗把那“拟结盟约”反复看了好几次，视线在所有人脸上转过一圈：“那么，谁能给出一个方案，又能解决财政问题，还能保存我们的尊严？”
谁也给不出。
“就这样吧，活都活不下去了，要这尊严有何用？”戮世摩罗低头在盟约上签字：“卧薪尝胆为吞吴，诸位都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说。”
咬破手指，在纸上抹下一道血痕。
公子开明心疼国库里的银子打了水漂，一肚子怒气没地方发泄，满朝文武，看来看去，手握兵权但不打胜仗的妖神将最是面目可憎。
于是他上书弹劾网中人，指责他：“妖神将拥重兵，挟战功，凌驾君权之上，帝尊宜戒之。”“上将军不避嫌疑，妄贪非常之功，不量彼己，几败国之大事。”
网中人本来也窝火，如何甘心被当作出气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过来弹劾公子开明：“策君恃其时名，好执偏见，喜人佞己。”“昔帝鬼旧法，相国异而不发，此包藏奸谋，他日乱魔世者，惟此人也。”
这些话已经算轻，后来双方各又说了许多诛心之论，几乎撕破脸皮。
戮世摩罗把奏疏转给曼邪音，问她什么看法。
曼邪音冷漠道：“把他们都贬出去，这么闹下去成何体统。”
戮世摩罗于是各发两道敕令，“特责授公子开明检校海内司徒”“特责授网中人检校丹山司马，着赤水犀首，本州安置。”
公子开明被指派到海内去管理诸侯，网中人则外放到修罗国度西陲的丹山一地管理地方军事，但这个处置的微妙之处正在于此：弹劾风波是公子开明率先发难，若两人罚以同罪，则对网中人不公平。戮世摩罗特令网中人不必去丹山，而是留在国度赤水当一个犀首，犀首即王宫警卫长，这样做是为了平衡网中人的心态，但网中人拒绝这个好意，他道：“策君外迁，我岂有本州安置的道理？”连夜启程到丹山赴任。
曼邪音顺理成章兼任了公子开明在国都的职权，网中人临走前解下兵符，由戮世摩罗亲自掌管。
这头刚折腾完，凶岳疆朝那边已经定下了婚期。
按照魔世的传统，国君需要派一名地位尊崇的大夫前去迎亲，曼邪音是当时地位最高的大夫，迎亲的差事自然落在了她的头上。
戮世摩罗不由得感慨，把那两位大佛请出去，还是有点好处：如果公子开明和网中人还在，免不了相互推诿，公子开明势必强硬到底，说什么也不从，最后这活就只能由网中人来干，但他摆不出好脸色，凶岳疆朝那边又会不满，到时候会很难办，但如果是曼邪音，问题就迎刃而解。
如此甚好。
迎亲那日，碧空如洗，毒辣的太阳照得百千里内几无一丝杂尘。曼邪音骑一匹四蹄雪白的骊马，头戴一顶胡帽，戮世摩罗出城相送，马蹄橐橐，心门紧锁，曼邪音敏感地察觉到国君心里的失落，不知道是因为有人不在场，还是因为人生就此被套牢。
她也算看着这人从年少走到成熟，心里不禁感叹。
马缰攥在戮世摩罗的手里，曼邪音抚摸着骊马的鬃毛，粗糙厚实，还打着难解的绺，她耐心将结捋顺，对戮世摩罗说道：“你还年轻呢，此一时，非彼一时。”
戮世摩罗一愣，不由得调侃：“闼婆尊，你这话可不吉利。”
“难道你还想长长久久？”曼邪音闷笑道：“我只说我心里想的话，你……听者有心罢了。”
“策君很快就会回来的。”她挺起了胸膛：“但我也会是一个很好的相国，你且看着。”
戮世摩罗无奈地笑了：“祝顺利，闼婆尊。”
缰绳被交到她的手里，曼邪音踩紧了马镫，马蹄扬起尘土，转眼消失不见。
凶岳疆朝确实给修罗国度带来了稳定的财政，没过几年，网中人便官复原职，回到国度，一切似乎都没怎么变，他还是上将军。戮世摩罗问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网中人想了想，说：“百姓苦。”
末了又补充一句：“如今却有好转。”
戮世摩罗知道他不会再对与凶岳疆朝结盟有异议，这才放心将兵权还给他。
公子开明回来得稍晚一些，因为他还在和网中人闹别扭，戮世摩罗没想到他这么倔：“看来需得我亲自督促你们重归于好。”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公子开明道：“和妖神将的私事，我自己会解决，帝尊应该关心海内诸侯的动向。”
戮世摩罗心想“这人还是这样，说话拐弯抹角的”，便问：“策君此言何意？”
公子开明道：“海内本受修罗国度管控，但近年来，幽暗联盟频频向这边试探，诸侯们认为修罗国度衰弱，不足为惧，或要转投暗盟怀抱。”
这是戮世摩罗早就料到的局面，但他只想了想，对公子开明道：“不用管他们，放任之。”
公子开明长叹一声：“那帝尊，请允许我每年抽两三个月暂驻海内，其余时间里，我都在国都待命。”
海内的管辖权是公子开明在帝鬼一朝争取下来的，当初花费他不少的心思，自然不肯随意放弃，戮世摩罗知道他心中所想，反正留着也能收税，丢了反而可惜，于是漫声一应：“允了。”
这事便按下不表。
清明前后，空气潮湿，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走路稍不注意就要摔倒，御医郎的院子因此热闹起来。
小徒弟爬上树梢，折下两根挂满了紫桐花的枝杈，插在白瓷瓶里，像铜铃一样，一日日地看着。
公子开明犯了风湿病，痛得在床上打滚。欧阳苏从御医院的库房翻出一只炭盆，点了火，又拿铁笼罩上，公子开明把腿舒舒一伸，热气烤着，好像能把骨头里的湿气烘干，被子一卷，将自己全身裹起来，出了一身汗，昏昏欲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欧阳苏聊天。
谈的都是些帝鬼一朝的事情，颇有种“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意思。
拐过廊下的时候，戮世摩罗差点跌了个底朝天，一抬头，看见廊柱下的石台晶莹透亮，知道要下雨。
有个说法：“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廊柱下的石基若有了润湿的迹象，便是要下雨，这原是《庄子》里的话，后来被苏洵写进《辨奸论》中，影射王安石。
想当年公子开明和网中人彼此弹劾，网中人批评公子开明，也拿王安石来比喻，引得策君大为光火。
戮世摩罗按下葫芦起来瓢，这边安抚住了，那边又开始发作，还不幸被网中人连带着骂了：公子开明要是王安石，那他不就成了宋神宗？
指桑骂槐啊，妖神将。
戮世摩罗因此发觉了网中人的好文采，过去只知道他上阵杀敌英勇无比，原来以笔为刀也绝不含糊。然这般豆蔻辞工，拿来弹劾同僚，实在浪费。
后来不知怎么的，一向强硬的网中人居然率先妥协，作一篇《与策君和好书》，用骈文写就，公子开明收到一看，气消了一半，还把文章裱起来，挂在书房里，妖神将看见了，没说什么，策君剩下一半的气也消了。
所以当初吵得不可开交，差点人生不相见，究竟是为了什么？戮世摩罗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两位活了大几百年的魔，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几乎绝交，该说是至情至性，还是不拘小节——这要是被外人知道了，恐怕要贻笑万年。
穿过御医院的前庭，听见里头叮叮当当的动静，戮世摩罗将思绪一拢。空中飘荡着曼邪音的声音，不甚清晰：“……这么好的时候，该去踏青。”
走近了一看，公子开明扶着药臼，热火朝天地捣着药。
“怎么全跑来这里？”戮世摩罗往条凳上一坐，一朵桐花掉到了桌子上，兰鹰心疼地叫了一声，戮世摩罗停住不动，见他将桐花拾起，搁在窗台上，小小的一枚。
“这小孩是个心细的。”戮世摩罗从怀里摸出一把蜜饯，往兰鹰手里塞了点：“刚经过厨房，给你带了一些，喏。”
兰鹰到了换牙的时候，说话漏风：“谢谢帝尊。”说完就亲密地靠着他坐下。
欧阳苏从外面回来，瞧见了：“牙都要烂光了，还给他吃这个。”
公子开明举起药臼：“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该烂的让它烂去，到时候换上一批崭新的，又是一口咬穿铁板的好牙。”欧阳苏看了看他的工作成果，说：“尚可，这里、这里，还不够细。”
哈，公子开明低头继续捣鼓着药杵，一下下，不断重复——无非是闲来消磨时间罢了。
曼邪音转过头对戮世摩罗道：“我刚刚说，我想去给荡神灭和炽阎天扫墓。”
戮世摩罗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桌子上，懒洋洋的：“那就去，也不用告假了。”
“帝尊，有个事情。”公子开明想起了要紧的事情：“木魅托我问你，什么时候让他官复原职。”
这不就来了。
戮世摩罗想起那份敕告，同公子开明说了：“官复原职没可能，我已经安排好了，让他接你原来的位置。”
公子开明顿了顿：“司徒、也无妨，帝尊这个安排很妥贴。”
那是当然。戮世摩罗暗暗腹诽，当年弹劾事件闹到鸡飞狗跳，就是因为你和网中人两个人话语权太大，反倒让我掣肘，不多提拔几个威胁，你们一天不会安分。
这种帝王心术，戮世摩罗自然不会讲透。
曼邪音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讲话，待到公子开明垂下头去，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才轻声道：“我明天去为炽阎天和荡神灭扫墓，帝尊可要同行？”
戮世摩罗托着脑袋，点点头。
那就是应了，曼邪音又说：“去年帝尊没有去，虺族那边还问起你的情况。”
戮世摩罗在安抚阵亡士兵亲属一事上，向来做得到位，只是虺族……
“我应当是没有做什么令他们十分记挂的事情才是，为什么问起我来了？”
曼邪音摇头：“也可能是他们随口这么一提。”
戮世摩罗想到就要破茧的网中人，转头叮嘱了欧阳苏：“蜕变么……大概就这几日，若我不在，劳烦御医郎多照看。”
他摸了摸兰鹰的头，浅浅一笑：“也可带兰鹰去见识一番，何为蜕变大法。”
-未完
作者有话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能使妖神将和策君撕破脸皮，天下大事到底脱不开一个“钱”字
-俏如来压榨百姓和富豪这件事，其实历朝历代都有，这里的岁币规模参考的是南宋对金国的数量
-小明弹劾网中人的那几句，是当时秦桧一党弹劾岳飞的时候说的话
-网中人弹劾公子开明的那几句，是改写自徽宗一朝曾布弹劾宰相章惇的话
-小空被网中人含沙射影成宋神宗，不过我想小空应该不会介意（他应该会欣赏王安石的）
日月双沉 2022-06-01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