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间。”攀着距离小镇上百米的防护网,莫关山伸手指了指。
“你确定他们还在?”站在他身后,贺天的怀疑不无道理。整个小镇荒凉得不见人烟。
“他们在等人,两周后人才会到。”莫关山回头,撞进贺天犹疑的眼,“我确定。”
贺天于是没再多话,他发现选择相信莫关山比起之前容易许多:“我们明天早上进去。”他收回抠在网上的手指转身走向吉普,“会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晚上二人睡在车里。因为距离小镇并不算远,担心被发现所以没有生火。
把莫关山赶去后座,贺天放平驾驶座的靠背,双手交握置于腹部,闭目养神。
尽管不够一个成年男性伸直腿,但相对宽敞的后座总比前座舒服,何况莫关山习惯蜷缩着睡觉。像母亲腹中的胎儿,目睹过的贺天曾默默评价,后来他逐渐明白,这是安全感不足的表现。
后座不时传来翻身声,贺天听得一清二楚,忍无可忍才出声打断:“如果你不想明早睡眼惺忪地潜入,就给我躺好睡觉。”
噪音戛然而止。贺天挪挪身子调整成更舒服的姿势,正准备接着睡,突然听见莫关山说:“我要杀了他。”
什么?贺天睁眼,几乎脱口而出。
莫关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贺天的回答,便重复道:“我要杀了蛇立。”
窗外的夜沉得安静,无风无雨,无月无星。贺天在黑暗中看着漆黑的顶棚,沉默许久憋出一句“睡觉”。
“他那还有钱,杀了他,我们可以拿走。”
杀。贺天看不到莫关山说这个字时的表情,也控制自己别去猜测。时至今日,他已不清楚自己在“莫关山将杀戮视作与吃饭喝水无异”这一变化中起了多少推动作用。一个杀人无数、却会在每一次放下枪后怅然若失,和一个如此轻易将杀字说出口、却会为失手的误杀念念不忘的人,哪一个更可怕。
又或者说,有什么区别。
贺天想了一晚,直到黎明,也没得到答案。
他们开着吉普进镇,停在距离目的地五十米的路边。
出发前莫关山特意系紧鞋带,检查子弹,这会儿他走在贺天前面,间隔一人的距离。
贺天一眼望见自己的轿车。他停下,轻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莫关山走了几步才发现身后的人不见了,一回头,正好撞进贺天的眼睛。
贺天眼里的失而复得他并非看不懂,他忽然想起男人此行的目的,于是他慌了。
贺天和蛇立无冤无仇,要说有,也是因为这辆车结下的梁子。现在车找到了,贺天的目的达到了,他没有陪自己进屋的理由。
“你在干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慌乱、无措、担心、害怕,一切想要隐藏的情绪一个不落地全抖了出来,“你不走吗?”
是啊,我在干吗?听着莫关山压低的问话,贺天看着他同蝴蝶翅膀般扑闪的眼睑问自己。我来找车的,现在车找到了,为什么还不走?他隔着挡风玻璃看着莫关山下意识蹙起的细眉。蛇立,对,那个混账,他给我一枪托的账还没算。
推开车门,贺天下了车。与明显松了口气的莫关山擦身而过,贺天抬手示意他停下:“站这儿别动。”
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贺天回到莫关山面前为他指明方向:“这屋有俩,那边侧屋也有俩。你从这边进去,拿下这边两个,我负责那屋。”
双手握枪,莫关山深吸一口气,朝他点点头。
时间还早,屋内的人都在睡觉。贺天轻松潜入屋内,枪口顶在二人中看上去更为强壮的人脑袋上:“别说话,起来。”
被枪口顶住的感觉算不上陌生,床上的驾驶员几乎在瞬间清醒,临床的黄毛也在同时睁开眼睛。
“安静。”枪指着驾驶员,但贺天的视线却落在黄毛脸上。他后退两步,握枪的手臂上紧绷的青筋让人毫不怀疑一旦乱动就会立刻被崩掉脑袋:“双手举至脑后,起来,走。”
押着二人走进客厅,贺天令人趴下,用他们的皮带分别将双手固定在身后。
莫关山还没进房间就看见了蛇立,那头银发陷在枕头里,薄被被他压在身下睡得乱七八糟。
他举起枪,瞄准他。枪口在抖,莫关山不想这样,可它不听使唤。
“蛇立。”他听见自己弱弱的声音,“蛇立,起来。”
趴着睡的人迷迷糊糊睁眼,还以为自己听错,却在看见面前的人时猛地支起身体:“阿山?!”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腿上传来钝痛的伤口提醒他这是现实,“你怎么会找到这儿!”
莫关山确信他捕捉到了蛇立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即便下一秒它便被惊惧吞噬:“你为什么用枪指着我?”
我不该犹豫的,莫关山咬着后槽牙想,我是来杀他的,我应该抠下扳机。
……可他为什么看到我的时候好像很高兴?
“把枪放下。”蛇立瞪着眼命令莫关山,“我说放下枪!别用那该死的东西指着我!”
被他突然加大的音量吼了一个激灵,莫关山泄出难耐的低吟——他不知该怎么办了。
“怎么回事?”客厅传来贺天的声音,他正在捆那两人的手。
莫关山下意识顺着那声音去看,想寻求他的帮助,可他的位置看不见贺天。
蛇立便趁莫关山扭头的空当拿起床头柜上的枪。
“阿山。”蛇立压低嗓子,莫关山知道这是他生气的前兆。他回头,撞上朝向自己黑漆漆的枪口:“我说,把枪放下。”
莫关山拿枪的手晃了晃,他开始害怕,但委屈与愤恨仍占上风:“你为什么把我丢下?”
比起莫关山的抖如筛糠,蛇立的手稳稳当当:“我以为你死了!”
“可我没有!”喉咙里发出呜咽,莫关山空着的那只手抓抓头发又抓抓衣服,“我没死!可你把我扔那儿了!”
“我是你哥!!!”蛇立吼得比他更大声,“莫关山你不准用枪对着我!!!”
客厅再次传来贺天的问话:“你那边出什么事了?!”
蛇立几乎从床上蹦起来:“那他妈是谁?!!!”
“你是我哥,可你把我丢下了。”莫关山喃喃,“如果妈妈知道……”
蛇立怒极反笑,他尖锐地嗤了声,朝地上啐了口:“你妈知道什么?她就是个妓,活着就是为了给人操!你以为我为什么留着你?为什么花这么大气力养个傻子?因为你也是个妓!妓女的儿子也是妓!真当我是你哥啊?你死了我上哪去赚这么多……”
砰!砰!砰!
三声枪响,莫关山倒了,蛇立躺了,只有贺天还举着冒烟的手枪。
干脆利落地崩掉蛇立临床的屋主和客厅被绑着的俩人,贺天翻出刚才在客厅看见的急救箱,走回莫关山身旁蹲下。
胳膊被子弹擦伤,鲜血从莫关山紧捂的指间冒出。贺天没废话,掰开他的手径直把酒精倒了上去。
莫关山疼得得嗦,他偏头望向贺天,眼眶通红。
如果刚才不是贺天推开他,自己大概已经被蛇立击中心脏了。
而自己,连开枪的时候都不敢直视蛇立。
余光瞥见蛇立床后墙上偏离的弹孔,莫关山鼻尖一酸,无数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贺天替他包扎的动作因落上手背的水珠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掉的莫关山,长长叹了口气。
“疼吧?”他垂下眸,继续包扎,“疼就哭吧。”
贺天开走了自己的轿车,副驾驶上仍坐着莫关山。少年一反常态地沉默,直到开出去几小时后贺天一脚刹车停在路边。他面露疑惑地看着男人下车打开后备箱,抱出一个裹着毛毯的物什。
莫关山跟着下了车,微风刮起,他闻到尸体腐烂的味道。
贺天抱着那东西往远离公路的地方走了几步,弯腰轻轻放下,使唤莫关山把后备箱的铲子拿过去。
莫关山照做,走近了把铲子递给他,这才看清毯子里裹着一只已经死去的金毛。
“我小时候捡的,一直养着。”贺天埋头挖坑,莫关山不知道他是在同他讲话,或者只是自言自语,“我哥来杀我的时候我不在家,它替我死了。”
莫关山没做声。贺天没看他,却轻易察觉到他的悲伤。
“不过按年纪,它也算长寿了。”贺天说,不知在宽慰谁。
等贺天填完坑码好土堆,天色已近黄昏。
莫关山全程站在他身边看,没有插手,也不曾离开。
把铲子丢回后备箱,他们不做停留,继续向前。
风刮进车内吹散贺天的发,他远眺前方,胸腔满是释怀的畅快。
忽地,莫关山说了走出小镇的第一句话:“你以后还会养吗?”
贺天偏头,定定望进少年探究的眼睛。他知道他是在问狗。
男人回头,继续望着道路前方。
他勾了勾嘴角:“会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