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韩东《诗会》

  • 小说选刊杂志社
  • 2022-06-25 01: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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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男,1961年生,现居南京。当代汉语文学最重要的诗人、作家之一,“第三代诗歌”标志性人物,“新状态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著有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散文随笔集四十余种。导演电影一部、舞台剧一部。

 

创作谈

坦白最近的想法及写作

 

韩  东
 

  小说是在语言文字和现实之间寻找某种张力的艺术。现实主义号称“把假的写真”,我的写作则是“把真的写假”。

  我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差不多也不是一个“魔幻主义”者(肯定)。在我看来,魔幻主义从方法论上说,是“把假的写假”。

  我需要一个现实的起点,但却以“假”为目的。这个假在我这里不过是写得“溢出”,写飘起来了。

  如果我以某件事或者某个人为原型,写完之后感染力弱于原型,我认为就没有成功。写完之后的那个假需要尽其可能地可感。

  这不是通过夸张之类的修辞可以达成的。夸张是魔幻主义的技术方式。

  我需要的是一种可称之为“结构”的东西。这东西,或隐藏于所叙述的故事中,或直接就是文学创造。

  无结构就不能做到真正的假。或者,这种假是软弱无力的。

  以“真”为起动,结构何在?这是我写每篇小说都会面临的问题。在动笔之前,有时也在写的过程中,我发现、挖掘或者制造出这个在我看来不可或缺的东西。

  动笔之前,就算我尚没有结构,至少也得有某种对于结构的预感。

  有时,这结构异常平淡,缺乏戏剧性,几乎看不出来,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但有时,某种结构会呈现得比较强烈。

  说到《诗会》,首先,它是有原型的,有原始事件。其次,动笔之前,吸引我去写的就是现在呈现的这一结构:在殡仪馆里举行一次诗歌朗诵活动。

  《诗会》写得不算好,过程和细节皆有不少生硬之处。但,正因为有了一个较为强大或者强烈的结构,作为小说竟然也成立了。

  和《诗会》同期发表的《救母》,我更满意一些,写得更滋润也更自然,同样也有一个坚实的结构:为救母而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次信仰祷告。

  其实关于母亲,今年我一共写了四篇。除上面两篇外,还有一个已完成的中篇《再婚》,以及手头正在写的中篇《一个人》。《再婚》以我母亲再婚的事为原型,促使我写的并不是她再婚这件事本身,而是里面的一个结构。这个结构是:母亲和她再婚的老伴最后分手,是一种逐渐淡出、了无痕迹的方式。我觉得这非常具有文学性,并且从来没有被书写过。我把它写了出来。

  《一个人》的原型是我外公的故事。因为集中写母亲,竟然写到外公那儿去了,也是我窥见到了其中的结构。我外公一生“板正”,洁身自好,绝对正人君子(非贬义),最后竟然死在不堪的家庭琐事上,“死在屎尿中”。其实以外公为原型我写过多篇小说(不少小说里有他的影子),这次是集中写。

  除了上述“把真的写假”,以及我对结构的渴求,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把我经过的人和事都写出来。写出来就意味着有了结构,有了结构就意味着在文学上可能永生。

 

 

《诗会》赏读

 

  《S市晚报》每年都会举办一次题为“诗年华”的活动,已经举办了十届,晓华参加了至少八次。之所以如此频繁,是因为《S市晚报》的总编当年和他是一个诗社的,哥俩推崇的也是同一批诗人。老朋友们借机相聚,不免其乐融融,但这并非晓华屡屡参加的唯一理由。

  晓华母亲和哥哥一家就住在S市。每次参加“诗年华”晓华会顺便看望母亲,或者,看望母亲顺便参加一下“诗年华”。活动期间,晓华也曾把他的诗人朋友领到家里拜访母亲,老人家热情、健谈,给诗人朋友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尤其是她特有的“气质”,按闻仁的话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阿姨才是真正的美人!”闻仁说这话时母亲已经年近八十了。

  今年,“诗年华”举办前一个月,晓华就开始四处联系,问老朋友们是否来S市参加活动。多年下来大家都有一点疲沓,积极性并不是很高。“我铁定参加。”晓华说,“实际上在S市我已经住了三个月了。”原来晓华的母亲生病,他请了长假待在S市陪伴尽孝。

  “一个月后,就算出现医疗奇迹,我妈也不可能完全康复。”晓华还说,“就算不是为了诗歌,你们也该再见我妈一次,见一面少一面。”

  话说得唐突,而且,这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可见晓华心情之急切。考虑到他说话时的“语境”,大家也就不深究了。总之他七劝八劝,最后闻仁、李小松几位都答应一定来,不见不散。之后晓华又打着他们的旗号,给其他诗人打电话:“闻仁、李小松肯定来,你就看着办吧。”

  因此,这届“诗年华”应邀嘉宾是最整齐的一次。所谓整齐,是说老朋友们都会莅临。甚至尔夫(《S市晚报》总编)一直想请但没有请到的女诗人卢敏琼受到蛊惑,也将出席。真是规模空前,令人神往。当然了,最神往的人还是晓华,三个月的孝子经历已经让他压抑坏了。

  大概两年多以前,晓华母亲被诊断出肺癌,并且已是晚期。晓华和哥哥经反复考虑,最后还是决定采用中医治疗,让母亲服汤药调养。为此哥哥特地购置了一套单身公寓,请了保姆小张,让母亲住进去养病(哥哥家里有小孩,不利于病人静养)。

  开始时,应该说中药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母亲狂咳了一阵后就不再咳喘了。她只是消瘦,短短的一年内体重从一百二十斤迅速骤减到六七十斤,只剩一把骨头了。后来中药也不吃了。是开方的医生觉得已无药可医,还是母亲根本吃不进去?并没有人告诉晓华。三个月前他再次来到S市,母亲已经停药,甚至进食都成了问题。晓华每天的任务就是监督母亲吃饭,尽量多吃一口——看她吃饭简直是受罪,两人受罪,妈妈咽不进去,儿子不忍目睹。此外就是摆弄设备,伺候母亲吸氧。晚饭后晓华回到借住的朋友的房子里,第二天一大早再去她那里。

  晓华不是没有想过救母,但回天无力。大概一周后他就想明白了,医治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陪伴。

  “诗年华”活动开始前十天,母亲的状况急转直下。说是“直下”,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标志,只是人消耗到一定地步,周围的氛围起了某种变化。一些细枝末节吧。

  比如母亲总是坐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晓华来了以后就坐在她身边。他觉得自己坐下去的时候,母亲那边便升了起来,就像跷跷板一样,或者像天平,称出了母亲的分量。

  以前他就有这样的感觉,但没有这么明显,显然母亲更瘦更轻了。她穿一条带松紧的睡裤,总是抱怨被松紧带勒得喘不上气来,实际上松紧带已经放到了极限,再要放松人站起来的时候裤子就会掉下去。母亲的感觉没有道理可言,晓华再一想马上就明白了,她的身上已没有脂肪,甚至没有肌肉,松紧带隔着一层皮直接勒在了母亲的内脏上。

  这并不是想象。一次,晚饭后晓华把母亲抱回她的房间,放在床上,手伸进被子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拉抻妥,不小心碰到了母亲的胸腹部。他觉得他的手抓到了母亲的肝脏,或者是一颗心,血管狂跳,就像隔着一层纸——母亲纸一样干脆的皮肤。同时晓华的脑袋里映出了器官的形象,拳头似的心,或者是肝脏的扇叶,谁知道呢?就在他沉重的手掌下面。

  晓华含泪又坚持了一会儿,这才把他的手拿开。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参加“诗年华”了。十天以后母亲的情况只可能更糟。反倒是那些诗人朋友开始联系他,问他准备哪天报到,通报自己的航班,询问除了诗歌活动还有哪些节目安排。晓华一概敷衍过去,话也说得模棱两可。

  “你怎么啦?不会不参加吧?”诗人朋友说,“把我们都忽悠过去了,你自己可别临阵退缩啊……”

  “不会,不会。”晓华说,然后挂了电话。

  由于他热情不高,后来诗人们也不再打电话了。晓华更是把活动的事搁置在一边,一心一意地陪伴母亲。

  这天早上,晓华从借住的房子来到母亲的公寓,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睡着了。小张在厨房里忙着什么,晓华过去打了个招呼,再次转回客厅。当时上午八点刚过,长沙发是朝东靠墙摆放的,阳光从阳台方向照射进来,映得母亲身后的白墙上火红一片,真的就像失火一样。在这片吓人的朝霞映衬下,母亲的脸色越发灰暗,她张着嘴,全无动静。晓华走过去察看,母亲张开的口腔就像一个浅浅的凹槽,里面已经没有丝毫唾液了。再一摸鼻息,母亲已经去世了。

  晓华急忙喊小张,她扎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才几分钟呀,哥哥前脚下楼去上班,之后晓华进门,前后大概十分钟都不到。当晓华打电话给哥哥告诉他“妈妈走了”,他的车还在路上塞着呢,没有到单位。

  事发突然,但也在兄弟俩的意料中。哥哥转回来后,晓华和哥哥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后事”,联系街道,开死亡证明,致电S市殡仪馆。其间,他们把母亲抱回到卧室,放在她的床上,小张打水给母亲擦身子,换上已经准备好的衣服和鞋袜。

  大概中午时分,殡仪馆的人到了,由他们接手,熟练地将穿戴整齐的母亲装入到一只专用的尼龙遗体袋中,刺啦一声拉上了拉链。母亲被拎了出去(一人拎着尼龙袋一端)。殡仪馆的人问有没有货梯,确认有货梯后,晓华和哥哥在前面探路,以免遇到邻居,引起大家的不适和嫌弃。好在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楼道里没有其他人。终于进到了货梯里,两个殡仪馆的人和晓华、哥哥站着,而母亲躺着,就在他们脚下的那只灰色的袋子里,靠着冰冷抛光的电梯箱的金属壁。他们带着那只装着母亲遗体的袋子向下降去,没有人说话。

  忽然,电话铃响起,是晓华的手机。晓华拿出手机接电话,对方显得不无兴奋:“我到酒店啦,你在哪儿?哪个房间?”是李小松,他的声音就像一连串迷你的小炸弹,在电梯里炸开。

  晓华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诗年华”活动报到。“我在电梯里。”他说。

  出了电梯,晓华走到一边打电话,告诉李小松母亲刚刚去世,他们正准备送她去殡仪馆。李小松有些发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晓华说:“我们回头再说吧。”

  “也好,你先忙你的……节哀顺变……”

  去殡仪馆的路上,他又接到了闻仁的电话,同样很兴奋,告诉晓华他已经下飞机了。之后晓华又收到一个诗人的短信,说他已经入住酒店,问晓华人在哪里。再后来,一直到天黑,就再也没有电话或短信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想必在诗人中间已经传开,大家都知道了。

  晓华看见小张坐在楼下小区的秋千上,似乎在等他。那是去母亲公寓的必经之处。昏黑中她慢悠悠地荡着,幅度不大,只能称之为摇。晓华走到跟前,小张止住秋千,但脚并没有放下地。她说:“晚饭已经做好了,凉了你就用微波炉热一下。”今天以前,晓华都是在母亲这儿吃晚饭的,吃过晚饭哥哥来换班,他才会回到借住的朋友家。小张还记得他吃饭的事。

  “你吃过了?”他问。

  “我不想吃,今天就不吃了。”

  不知道是哪里射来的光,也许是路灯亮了吧,照见了小张脸上的眼泪,亮晶晶的。说来也怪,这与母亲非亲非故的小保姆的悲伤,让他的心一下收紧了。

  “我也不吃了。”晓华说,“我就不上去了。”

  说完,他转过身,离开了这个母亲公寓所在的绿树成荫的小区。

  他去了酒店,为诗人们接风的晚宴刚开始不久,晓华走进包间时喧哗一片。谁都没想到他会来参加活动,分贝顿时就降了下去。尔夫让服务员赶紧加一把椅子,晓华坐下后他这才代表大家向晓华表示哀悼。“老人家什么时候走的?”他问,仿佛这是活动主办方的一个问题。晓华照实回答,尽量做到简明扼要。

  “上午八点,安然去世。下午已经火化了。”然后他说,“你们继续啊,别因为我妈妈……”但诗人们仍然免不了一轮致哀问候。

  终于,尔夫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众人响应,饮之前他转过头来问身边的晓华:“多大年纪?”晓华明白他的意思,答:“七十九。”“虚龄八十,也算解脱了。喝,喝!”

  尔夫领头,一帮人开始聊诗歌和文学。说话时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着晓华,似乎在察言观色,就像担心说得太兴奋了,是对晓华的不敬。

  “也许我真的不应该来。”晓华想,“一个刚刚死了母亲的人,坐在这儿,真是大煞风景了……也许,我妈去世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他们真的想知道妈妈的事呢?”

  当有人再一次向他表达哀悼之意时,晓华索性说开了(说了很多)。

  “就在她平时坐的那张长沙发上,霞光映红了整整一面墙,就在她身后,简直就像是着火了……我妈一直到死都很清醒,没在床上躺过一天,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坐到沙发上,后来自己走不过去了,她就让小张抱她过去,就像那沙发是她的岗位一样。我每天看见她的时候,都坐在沙发上,她已经在那儿坐好了。每天晚上我把她抱回床上才离开,可早上一来她还是坐在老地方。我妈的一天是从沙发上开始的,极有规律,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似乎只有这样生活才可能继续,或者表明生活正在继续,这绝对是一幅永恒的画面,妈妈坐在沙发上……”

  鼓掌。大家都觉得晓华说得太棒了,简直就是一首诗,一首杰作。由此话题又转移到了诗歌和文学上(这次非常自然),晓华想乘兴再说点母亲的事,已经插不进去了。

  当天晚上晓华就住在了酒店里。第二天参加了研讨会和诗歌朗诵。一切都和往年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他记得母亲刚刚死了,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这一点。

  和老朋友们在一起仍然倍感亲切,其乐融融。但时不时地也会觉得彼此是在演戏。没错,问题就出在“彼此”上,现在他是他,而他以外的其他人是他们,他和他们之间就像隔了点什么,有一个无形而透明的罩子把晓华罩住了。他就戴着这个量身定做的罩子,就像宇航员穿着太空服,在意识的深空里沉浮,不免觉得晕乎乎的。他和他们一起吃饭喝酒,一起开会、走路、说话、读诗,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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