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月亮（十四）

​​　　纯太以为宗介不过是想去附近的小店随便吃一点，但没想到宗介却带着他走了十几分钟，最终在一家大型超市前面停下，他刚想着宗介应该不会要自己弄，对方就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纯太没有办法，只能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

　　宗介很熟练地推着车子开始挑选蔬菜，他表情认真，看起来也很会挑，纯太帮不上忙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硬着头皮接受旁边主妇好奇的打量。但反观宗介十分坦然，他选了几种蔬菜之后又到海鲜区买虾和鱿鱼，最后还拿了鸡蛋和一盒包装很精美的牛肩肉。

　　排队结账时纯太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你要自己弄吗？”

　　宗介回头看他，一副“不然怎么办”的表情点头。纯太这才想起叶子好像说过宗介很喜欢研究菜肴和各类酒，他离开美津山秋菜给他安排的工作跑出来开酒吧也是纯粹为了这个爱好。只不过因为平宫的手艺很好，他很少在家做菜，偶尔店里人手不够的时候才会自己动手，认识半年以来，纯太从来没有吃过他做的东西。

　　虽然心里有很沉重的事情压着，但至少能一饱口福还是让纯太期待万分。

　　离开超市之后天空中又下了小雪，两人都没有带伞，便一人抱着一个纸袋快步往宗介公寓的方向走，虽然时间已到午后，但天光晦暗风反而更冷，路上行人萧索，除了偶尔驶过的一两辆车子之外并没有其他声音，纯太跟在宗介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两人一路都没有交谈。

　　纯太其实有点路痴，而且这里他很少来，所以周围景色都陌生，他紧跟着宗介，眼睛只是盯着他黑发之下雪白颀长的脖子和耳朵，他注意到宗介耳垂背面有一个圆圆的黑色小痣，即便这一点点不足为道的发现，也让他觉得美津山宗介又可爱生动了许多。

　　就这样两人走到桥上，宗介忽然停了下来，纯太还在走神，差点撞在他背上，慌张站定之后看到小桥的红色围栏边蹲着几个穿着小学生制服的孩子正在向下看， 宗介和纯太走到孩子们身后，原来桥墩下方的平台上蜷缩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奶牛猫，平台周围都是潺潺流水，它害怕极了，正发出细弱可怜的呜咽。

　　纯太第一反应是打电话找动物救援，却发现宗介已将怀里的纸袋靠在一旁开始脱外套，这座桥虽然不高旁边也有台阶，但要到桥墩那里还是有一段距离，此时风冷水急，不能说完全没有危险。

　　眼看宗介已经脱掉大衣和毛衫，只剩了一件单薄的衬衣，纯太赶忙将他的胳膊拉着，而宗介安慰地冲他摇了摇头。

　　纯太仍然不肯放手，宗介便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没事。”

　　他说完便敏捷地顺着台阶爬到河岸边，而后冒着细雪从几乎到胸口深度的流水中艰难走到桥墩下方，因为水流湍急的缘故，他几度都差点被冲回来，纯太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他在河中的起伏不断颠簸。

　　但宗介似乎是会水的样子，他很快就抓到了水泥桥墩边缘的一处凸起，而后将那只只有他巴掌大的小猫捧着，又原路返回到河岸边，纯太和孩子们也早就追着他到了台阶上方，他浑身包括一部分头发都被河水打湿，吃水之后的沉重的衣物让他动作迟缓，纯太想跑下去接他，他却抬起头将那只张牙舞爪的小猫举高，朝纯太露出一个孩童献宝似的天真笑容。

　　他是很少笑的，这几个月以来，纯太在这张总是阴郁沉默的脸上见到的笑容屈指可数，虽然在更远的记忆中，他曾记得这张面孔开怀大笑的样子，但那也伴随着时间逐渐稀释、消散，以至于纯太已经用尽全力去铭记，那抹笑颜仍然日益模糊。

　　而这一刻，似乎有无限的光明落在他身上，残酷的时光忽然收缩成一张触手可及的薄膜，而其中世间翻涌的滚滚红尘也全部沉淀到河床之下，他仿佛看到十岁的在下面越过纷纷落雪冲自己微笑，那张永恒笑着的面孔无比鲜活。

　　孩子们欢呼起来，而纯太却觉得浑身酸软心脏剧痛以至于无法直立，他想要蹲下，却使不上力气，于是在河岸边跌坐下来，宗介说的每一句话露出的每一个表情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好像在疯狂动摇他强迫自己做好的决定，他的理智明明知道别无他选，但感情却还是像个无理取闹的顽童一般大声哭闹，满地打滚着拒绝他走上唯一存在于面前的道路。

　　带着孩子们把小猫送到附近愿意收养的宠物店，等回到公寓时纯太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但他还谨记着维持形象，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宗介住的公寓比纯太想象的要小一些，完全像是个普通男大生的房子，陈设与其说简洁倒更像主人刻意不填充太多东西，与美津山大宅奢华繁复的风格完全不同，这里简直像个仓库，并且所有的家具都是很容易搬运的类型，卧室里床与衣柜一律没有，中央随便铺了一只床垫，地板上摞着许多书，而常用的衣物就放在墙边的纸箱里。

　　宗介进门换了衣服就开始挽着袖子着手料理，纯太也洗了手在旁边帮忙，但他盯着宗介有力修长的手腕和筋骨流畅的指节总是走神。好在宗介确实很拿手，他做事细致速度也快，没一会儿就炸好了一大盘天妇罗，煮了蒜香蘑菇意面，烤好牛肉和鱿鱼，等到餐桌摆好时，纯太才看到厨房里还煨着一小锅奶油南瓜浓汤。

　　他之前刻板印象觉得宗介的口味一定很上流，就算自己动手也恐怕不会做什么家常菜系，但现在看来他煮的东西基本都是很寻常的样式，只不过用料精致摆盘也漂亮，好像每一道菜都会凭空浮现出价格似的。

　　纯太其实很爱吃，年轻的身体和旺盛的食欲令他总觉得饥饿，只不过他实在有些拮据，没能力满足自己，大学食堂和医院食堂是他为数不多的选择，只有在拿到奖学金或是研修补助时，才能难得吃一顿好的。所以在美津山大宅工作的这段时间，除了住的舒适之外，还有一个可贵的好处就是平宫女士的手艺绝佳，虽然秋菜女士口味清淡，平宫常做的菜系并不是纯太最喜欢的，但量够大且味道好，还是让纯太开开心心地吃胖了一些。

　　宗介也注意到了纯太眼睛里像小动物似的光亮，他缩在椅子里垂涎地望着眼前冒出香气的意面和牛肉，但因为宗介还没有拿起筷子，所以他没有先开动。

　　“吃吧。”果然等宗介这样说了之后，他立刻就夹了一只炸虾，宗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他虽然看起来很饿，但吃相并不粗鲁，总是满满塞一大口一脸幸福地咀嚼，反而让看的人很有食欲。宗介问他怎么样，他就用好像要流泪的表情说：“不能更好。”

　　宗介很少给旁人做菜，虽然也得到过很多夸赞，但纯太这样的反应还是极大程度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让他想要第二次第三次更许多次地给他做很多好吃的。他过去从没有这样的念头。

　　一顿饭宗介并没有吃多少，大部分菜都进了纯太的肚子，他意识到自己吃了太多的时候已经晚了，但宗介并没有说什么，反而问他吃饱了没有，再说没饱实在吓人，纯太有些愧疚地点了点头。

　　宗介收拾餐桌之后又给他倒了一杯无酒精的特调果汁，纯太抱着杯子靠在沙发里，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胃里涌，他有些昏昏欲睡。

　　“你要对我说什么？”然而宗介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纯太睁开眼睛，却发现宗介坐在他旁边的一张垫子里，两条长腿交叠，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喝了酒的缘故，他从来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

　　纯太彻底从方才的昏沉与缱绻中清醒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于是感到一阵强烈的后悔，明明在楼下说清楚就好了，他偏偏要跟上来，去买东西去救那只猫还要吃这顿饭，他总是什么都做不好，却唯独在给自己凭添折磨上很有天赋。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他向宗介的脸看去，因为距离很近的缘故，他能在对方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微微扭曲的脸。窗外的天色从午后就开始变暗，雪下得更大了，能够窥得的一角天空是沉重的深灰色。

　　“昨天是我们签订合同里时限的最后一天，”纯太不再看他，低着头说，“所以……我来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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