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桶Ⅱ软糖记》第四十九章:干菜问题

  • 写文的尼罗
  • 2022-08-07 12:41:34

​​下午四点整,傅西凉锁门下楼,在临出楼门之前,他拐到了勤务兵所在的房间门口,向屋子里问道:“明天是礼拜天,我应该放假一天,是不是?”

勤务兵向他打了个立正,然后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反正勤务兵自己是没歇过什么礼拜天的。

“回傅二先生,大帅没吩咐过在下,所以在下……也说不好。要不,您自己问问大帅去?”

傅西凉不想再去找叶烈真,一是大帅府很大,他怕自己又走得迷了路;二是谁知道叶烈真现在回没回家?叶烈真没说不许他过礼拜天,那他就应该是可以过。

这么一想,他就继续向外走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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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西凉走出大帅府的后门,打算坐洋车回家。沿着道路向前走了片刻,迎面驶来了一辆黑色汽车,汽车停在他的近前,车门一开,葛秀夫向后挪了挪:“上来。”

他笑了,弯腰坐进汽车里,伸手关了车门:“你来接我?”

葛秀夫说道:“接你一趟,省得你还要自己走。现在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洋车可不好拦。”又问:“今早我走之后,叶烈真说没说我坏话?”

“没有。”

“什么都没说?”

傅西凉回忆了一下:“他问了我一句,问你是不是在向他示威。”

“你怎么答的?”

“我没回答。”

葛秀夫笑了笑,没再问。

及至傅西凉到了家,他也跟着进了去。二霞今晚做打卤面,见他来了,便壮起胆子,主动的走过去问道:“葛社长在这儿吃吗?我去多煮些面条。”

葛秀夫对打卤面没什么兴趣,但是让二霞给他热了一壶冰糖桂花黄酒。他独自喝了一壶,喝出了一身的汗,然后便神采奕奕的走了。

他一走,二霞心中轻松了许多,这回倒不是怕他,她怕的是强。强往厨房门框上一倚,和声细语的说话,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他是个能攒钱的光棍,现在房子财产都有,万事俱备,就差媳妇了。

二霞不敢得罪他,更不便附和他,甚至都不大敢看他——他和他那社长搭配得巧妙,社长灵魂凶悍,皮肤细腻;他是皮囊凶悍,言语细腻,二人细中有悍、悍中有细,堪称是一对有缘的主仆,怪不得总是形影不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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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傅西凉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他先走去了自行车行,那里的店员看了他那车胎上的口子,认为这样的损坏不在保修范围之内,但他如果肯在这里修车的话,可以给他一个最优惠的价格。

他付了钱,把自行车留下来,然后自己前去亚琪亚理发。那里的理发师早已熟识了他,建议他将头发整体的蓄长一点,否则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他那两鬓和后脑勺还短得要露青头皮,看着不合季节。

他这回听了劝。

一个小时之后,他出了理发店,走去自行车行,把补好了车胎的自行车骑回家。一进家门,他惊呆了:“二霞你在干什么?”

二霞手里端着个大圆笸箩,笸箩里是腌过的萝卜条:“我昨天去菜场,听人家都在忙着晒干菜,我想我们也晒些,留着冬天吃。”

傅西凉望着院内,就见院内摆着大大小小的笸箩和案板,上面不是萝卜条就是茄子条,晾衣绳上搭着的也不是衣服了,改成了碧绿的长豆角。

他靠着边往里进,将自行车推到凉亭旁锁好,然后轻轻走去客厅,站到了窗前。

他还是有点惊魂未定的意思,因为没见过这个场面。原来家里晒没晒过这些东西,他不知道,反正肯定是没晒到他和燕云的院子里。

隔着窗子向外看了一会儿,他从邮差包里掏出稿纸和钢笔。在桌子后坐下来,他抬腕看看手表,低头接着昨天那一段文字,写下了此刻的时间。

然后他写:“二霞今天忽然在院子里晒起了菜,满院子里都是菜。我们家里原来也是这样的吗?”

抬头向外又扫了一眼,他埋头继续写:“她连土豆都晒,院子里乱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简直没办法出屋。”

他在房里告状似的写信,写得一声不出。二霞在院子里团团转,也没工夫去关怀他。正是忙得要命之时,她忽听上方响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二霞小姐,不是这样晒的。”

她抬起头,同时用手背将额上的一绺乱发蹭开,看见了费文青。

她可是许久许久都没见过这人了,如今冷不丁的再见,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费先生?”

费文青几个月前于太平洋饭店一役中表现非凡,单凭一人之力,完成了一系列骇人听闻的雄文,令人读完要作呕、呕完又想读。葛秀夫认为此人有点特殊的才华,自己表达出七分的意思,他不但能把这七分的意思抓住,经了他的妙笔,还能把这七分的意思写成十分。

对于这般人材,把他放在角落里翻译外国报纸未免有些浪费,故而费文青换了办公地点,搬去了社长隔壁。工作除了翻译报纸之外,还负责做社长的私人笔杆子,随时奉命编造新闻。

他那个办公地点,一侧是社长办公室,对面是主编办公室,他终日被社长和主编夹着,薪水涨了些许,地位高了些许,压力则是大了许多,一度都不敢打着加班的旗号留下来、一边享受热水和电灯、一边自学法文了。

好在薪水不是白涨的,为了抚慰自己这颗疲惫惊恐的心灵,他一咬牙,不过了,给自己添了两件哔叽夹袍,一双皮鞋,一支康克令钢笔。脱下来的旧衣旧鞋本想打包寄回乡下老家,但是一问邮费,居然贵得离谱,于是被他转送进了当铺,当了不到一块钱。

他给自己花点钱,都是咬牙切齿,所以冷静下来想起婚姻大事,就感觉此事昂贵,可以再拖一拖——他也就是能怀着又酸楚又甜蜜的心情,给二霞买几毛钱的点心,别的人——无论男女——占他一个铜子儿的便宜,都仿佛是咬下了他一口肉去。

给谁花钱出力都不舍,看谁都不可爱,唯一可爱的二霞又不爱他,他是个要脸的人,人家不爱他,他也就不会再往人家跟前凑。今天他是很偶然的往下望了一望,又很偶然的发现了二霞的大错。

他不想让她白忙活,也可惜那些白生生的土豆片,于是忍不住开了口:“生土豆不能直接晒,要先煮一下。”

二霞愣了愣:“是么?”然后她有点不好意思:“我原来没晒过土豆片,还以为——”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转身端着笸箩要往厨房里去,走了两步又回了头:“得把它煮熟吗?”

“煮个一分钟也就够了。”费文青做了个手势:“还要切得更薄一些。”

二霞向他道了声谢,赶紧走去厨房生火烧水。而费文青向旁一转,后背靠墙,吐了口气。

他心里无端的愉快起来,想道:“终究是城市里的小家女子,在劳作这一方面,缺乏知识。要是换了我来……”

他是什么都会做的,但是他不要做。他那样辛苦的读书求学,为的就是今天可以穿一身干干净净的哔叽夹袍,站在这二层小洋楼上袖手看秋色。

他知道就在这时,他的兄弟、父母、亲戚们正在家乡里收割稻子,那是能活活累断腰的苦活儿。

忽然扭头又向楼下望了一眼,他看见了厨房里的二霞。他发现自己先前或许不该那么神头鬼脑的总躲着她,偶尔这么看她一眼,碍不着她什么事,自己却是会感觉很快乐。

这是免费的快乐,为什么不要呢?

*

*

对于二霞满院子晒干菜一事,傅西凉十分不满意。

他把自己的家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屋子,一部分是院子,现在二分之一个家都被干菜占据了,他简直有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如果这事是傅燕云干的,那他早就翻脸了,可是对着二霞,他犹犹豫豫,没敢立刻开闹,因为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对二霞发脾气——如果晒干菜乃是家家都做、天经地义之事,那他就不能挑二霞的毛病。

二霞对他一直很好,所以他对二霞也得讲理。将火气按捺下来,他这天下午见了葛秀夫,问道:“你家里晒干菜吗?”

葛秀夫被他问了个莫名其妙:“我么?我没事晒什么干菜?”

他又问葛秀夫身边的强:“你家里晒干菜吗?”

强答:“我娘在的时候是年年晒,要不冬天吃什么?但是现在就不晒了,您也知道,我是一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哪儿都能对付一口,就不费那个事了。”

傅西凉听了二人的答案,不得要领。于是等到上班之后,他中午见了叶烈真,又问:“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叶烈真看他神色郑重,便也严肃起来:“你说。”

“你家里晒干菜吗?”

叶烈真看着他:“什么意思?”

“你家里,现在,晒不晒干菜?”

叶烈真这回听明白了,啼笑皆非:“这问题是从哪儿想起来的?我成天日理万机,你问我晒不晒干菜?”然后他抬头问郝副官:“我们家晒干菜吗?”

郝副官答道:“回大帅的话,咱们府里的干菜,全是厨子从外面买回来的。”

傅西凉听了,感觉还是难以断案,于是决定将此事暂且按下不提,自己再忍几天,随二霞晒去。等燕云回来了,让燕云来评评理。燕云昨晚发来了电报,说是今晚就上车,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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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傅西凉和叶烈真探讨干菜问题之时,傅燕云谢绝了周家的挽留,回了旅馆收拾行装,预备晚上登车回家。

其实昨晚就可以走了,但他多住了一夜,今天上午拎着几样礼物前往周宅、看望了周老太太。

周老太太上次去天津,没轻饶了他,没想到他不但没记自己的仇,到奉天时还像探长辈似的看望了自己,心中便是感激欢喜,感觉这个孩子既有心胸、又讲情义,和一般的青年大不相同。见傅燕云来了,她忍不住又往他身后望,问:“那个……叫西凉是吧?西凉没跟着你一起来?”

傅燕云看着周老太太——周老太太这回真成老太太了,一头黑发尽成雪白,但气色还好,没有枯槁之相。

“我是为了公务来的,所以没带西凉。”他微笑回答:“下回若是还有机会过来,我带上他,给您问安。”

周老太太连连点头:“好,好,让他来,这里屋子有的是,我在家里也说了算,他来了,想怎么住就怎么住。”

说到这里,她继续问傅西凉的事,得知傅西凉能够自立门户过日子,新近还找了个给人记账的活儿,一个月能赚好几百块钱,便呆呆的出了会儿神。

傅燕云感觉老太太对西凉是过分的感兴趣,仿佛是有点要把西凉抢去的意思,便换了话题:“怎么没看见辽东弟弟?他近来还好吗?”

周老太太回过了神,答道:“我实在是舞弄不动他,所以他舅舅们做主,把他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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