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臣”赵弘文《蒙难记事》，极珍贵的历史文献
- 书肆巡阅使
- 2023-02-26 07:20:03
家谱知识
【“贰臣”赵弘文《蒙难记事》，极珍贵的历史文献】
赵弘文（1591—1673），名又作宏文，字东渊，号朴庵，泰安州谷家庄人。明末清初名士，文学家、诗人，明崇祯十年进士。因清顺治二年出任广东道监察御史，而被人目为贰臣。
其实他在任上打击污吏，减税赋，平扰乱，而为三吴父老所称颂。
据载，清初江南名士有隐迹山林征求不应召者加重罪，赵弘文多方调停，或为荐举，或为开释，一时宦室如吴伟业等得以保全，而赵弘文也威振江南一方，被后人称为开国名御史。顺治三年，赵弘文任满回朝，唯文卷书童，别无长物。回泰安梅花馆后，三聘不出，潜心道学，曾出钱征修泰安州至圣殿、城堞，并发起重修泰安学宫与鲁两先生祠，被施闰章、卢宏、元玉等尊之为“真儒”，称谓“儒之公祖，后学之楷模”。著有《光碧堂遗文》《蒙难记事》。
赵弘文的这篇《蒙难记事》，就收录于《泰安赵氏家谱》中。草堂所藏《泰安赵氏家谱》，为道光三十年刻本，十卷十册。赵弘文的元孙赵廷策、延柚、廷敬、廷桐兄弟四人在乾隆五十年八月望日续修家谱时载：“高祖侍御朴庵公有《光碧堂遗文》一册，先人欲授梓未果。今岁重修族谱，廷策等董其役，时孝廉公清岩韩先生适主西席，偶披遗文，而亟赏之，谓策等曰：‘先生文美不胜收，而《蒙难记事》一作，忠义之性，作用之奇，溢于楮端，乃先生寔录也。谱刻未竣，何不并付剞劂，以为家乘光。’策等闻而颔之，因刻诸谱，盖藉以存遗文识先徳云尔。”可知这篇《蒙难记事》原是未刊稿本，因为修家谱，才雕刻成文，而留传了下来。因赵弘文身份特殊，正好又是其亲历，这篇文字记载了明末清初时期政治、军事上的大事，而他成为“贰臣”的不得已。故是篇极重要的历史文献，今录全文，供研究者参考。
【蒙难记事】
崇祯癸未，余以行人奉命有事鲁藩。役竣过里，闻闯贼逆行，而东浸绝行，旅望长安，千里逡逡不能前。甲申三月，贼声益剧，邸报断绝。四月，伪官布满山以东矣。
念五日，伪防御乃至岱，仇雠在眼，势难共生，散局孤臣，呼号莫应，而荐绅巨室，拘系周内无得脱者。先宦子若孙，皆按祖父爵级征累万千，有贫而匄，畿委瘠矣，亦弗克免。且剥及里甲鸡犬，攫良民妇女娈童供贼欢淫，多以窘辱死瓦解。愚民始憬然贼之暴，谓先声尽假仁也。
余乃密结忠义绅士，擒逆伪，数其罪，磔之于市。遂传檄邻邑，期共荡妖氛，复厥同仇，时五月三日也。
四日寅刻，贼将军郭昇复者，十余骑至，复擒斩之。卯刻贼大集，四面绕城数匝，各殊死攻。余分地南城，自卯至酉，击杀数千计，贼为震却，乃火延药楼，飚风大作，北门不守，坚城竟挫，天乎，数耶。余被执，郭迫胁降余。余抗辩不屈，复缚余弟贡士圣文来前，拷椋备至，又不屈，始械系我矣。
七日，与萧锦衣启浚同缚而东，星文呯骂不绝，贼怒断其舌，犹瞋目吧呀作詈声，遂遇害于郭东，而以□首行。是日抵莱芜，郭贼令同缚者暴于庭，以示莱人。又持传檄掷于前，令余读之自责，余曰：“成败不足定人，读此何益？将军轨仪不似起緑林者，曾读张睢暘传否？”郭遂语塞，时有莱芜人苏十等，夜入贼营，窃圣文首送还，得完葬。
九日，至顔神镇，巨链系余颈，载以驾马敝鞍，贼卒交逐策之，踯踔而前于万马怒跃中，尽日而后止。余时六日不食，髀肉尽销，气息如缕，每饮水尽一盌，则腹水作空器中响。十日，复逼余乘，余以头抢地，愿作马足下尘也，而不可得。过此，而淄川，而邹平，而长山，而章邱，累以语言激贼，又不见杀。
十四日，至龙山驿。日方申，始从难民口闻先帝上宾，与锦衣哭失声，时萧病不能兴。余窃睨监卒淬刀甚利，乘其出，题绝命词于壁，攫刀自刭。晕昏中，如闻木石上格格声，闷而仆矣。迨暮始甦，群卒环守惊恠噪骂，有泣下者，眎刀刃卷缺，皆大惊。有伪中军张国勋者，得其情咨，嗟久之，似甚相怜。余张目仰告曰：“人以幸生为徳，我以蚤毙为幸，将军曷速死我。”张曰：“何为至此？”饬监眡诸卒，易善马加裀褥，谨善视之。
诰朝至济南，省会之民，知余系至，为乞宥者数十百人。余邻杨文化素无壶飱之雅，亦倡数十人走三百里为余丐命。而布衣侠许氏濯者，莱人也，阴募壮士二人，潜随至济，将以归吾骨。见贼久无杀余意，乃还。嗟乎，余身为虏矣，亡无日矣，人何内于我，我何要于人，乃舍生为乞贷保护。于贼势炽张，备途梗塞之日，且出于非识面非久要之人，尤难之难，义之义者。余何修而得此哉。
念六日，闻逆闯为天兵歼灭，郭贼乃进余曰：“若辈知不死之乎？”若前语我，数言皆大有理，为若心折，因述余前言，不讹一字，对左右曰：“此真忠臣也。”又歔嗟谓余曰：“我亦潼关参将也，关失守，犹手刃二十二人，闯王苦不见杀，縻以富贵，迺至今日。今闯王安在？富贵安在？此骨不知抛掷何所。”语言激愤，须眉怒张，顾张中军曰：“为我饯二宦。”张乃盛为供帐，自起击筑行酒，慷慨悲歌，泣数行下，忽与群贼蜂拥去，委我两人于公署也。
乡人升余还里，里墟矣，家具空矣，群妾祝发矣。而孑遗之妇子，见余龙锺伛偻，伶仃黎黒之状，不复相识，审视之，乃大叫仆绝也。至今回首，犹有余痛。昔人谓“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真为余写生矣。
时泰山无主，复有推余首事者，挥手曰：“此非吾事也，刀锯残躯，巳决计偕谭子、孔教、李子玥匿迹石子涧中耳。”乃作书与故人诀，其略曰：“阳九百六嗟，遭逄之不时。万死一生怅，眡息之无味。魂惊白刃，梦醒黄梁，支离病骨，堪怜肮脏。雄心俱冷，登山蹈海，聊收无用之身，浴日回天，全仗大贤之手。长辞宗国，惓怀故人，迟迟吾行，遥遥陨涕。”
七月，少司农王公鳌永大、中丞方公大猷、直指朱公朗鑅、监军张公安豫相次招余山中，反复开论曰：“子之为先帝者，亦大略可覩矣。逆闯小丑，沦陷宗社中原，臣子无能，一矢相加，遗而新朝代雪不共之仇，普天共戴，且子之身子、妻子之身、宗族党闾之身不死者，伊谁之力，岂得恋芝薇之采，葵藿之向乎？”余怃然为间，时金创不良于行，调护者七阅月。
逾岁乙酉，始克赴阙恩，实欲乞反初服。不意陛下误采群臣之言，拔之侍从之列，庸碌小臣，何以图报称乎。追次逞事，盖痛定思痛耳。至于同难诸友，其苦其烈，有倍于余兄弟者，载各䑓荐疏中，不及致详云。
赵子曰：生死之际，岂非天哉。当诛伪城，守时宁复知有生。或六日弗食不死，万马践履不死，自刭刀缺又不死，以此知求死者，不必得死，而求生者，亦未必得生也。故以告后之君子，忠义所在，妖寿勿贰可矣。
（原创 思绥草堂）
【“贰臣”赵弘文《蒙难记事》，极珍贵的历史文献】
赵弘文（1591—1673），名又作宏文，字东渊，号朴庵，泰安州谷家庄人。明末清初名士，文学家、诗人，明崇祯十年进士。因清顺治二年出任广东道监察御史，而被人目为贰臣。
其实他在任上打击污吏，减税赋，平扰乱，而为三吴父老所称颂。
据载，清初江南名士有隐迹山林征求不应召者加重罪，赵弘文多方调停，或为荐举，或为开释，一时宦室如吴伟业等得以保全，而赵弘文也威振江南一方，被后人称为开国名御史。顺治三年，赵弘文任满回朝，唯文卷书童，别无长物。回泰安梅花馆后，三聘不出，潜心道学，曾出钱征修泰安州至圣殿、城堞，并发起重修泰安学宫与鲁两先生祠，被施闰章、卢宏、元玉等尊之为“真儒”，称谓“儒之公祖，后学之楷模”。著有《光碧堂遗文》《蒙难记事》。
赵弘文的这篇《蒙难记事》，就收录于《泰安赵氏家谱》中。草堂所藏《泰安赵氏家谱》，为道光三十年刻本，十卷十册。赵弘文的元孙赵廷策、延柚、廷敬、廷桐兄弟四人在乾隆五十年八月望日续修家谱时载：“高祖侍御朴庵公有《光碧堂遗文》一册，先人欲授梓未果。今岁重修族谱，廷策等董其役，时孝廉公清岩韩先生适主西席，偶披遗文，而亟赏之，谓策等曰：‘先生文美不胜收，而《蒙难记事》一作，忠义之性，作用之奇，溢于楮端，乃先生寔录也。谱刻未竣，何不并付剞劂，以为家乘光。’策等闻而颔之，因刻诸谱，盖藉以存遗文识先徳云尔。”可知这篇《蒙难记事》原是未刊稿本，因为修家谱，才雕刻成文，而留传了下来。因赵弘文身份特殊，正好又是其亲历，这篇文字记载了明末清初时期政治、军事上的大事，而他成为“贰臣”的不得已。故是篇极重要的历史文献，今录全文，供研究者参考。
【蒙难记事】
崇祯癸未，余以行人奉命有事鲁藩。役竣过里，闻闯贼逆行，而东浸绝行，旅望长安，千里逡逡不能前。甲申三月，贼声益剧，邸报断绝。四月，伪官布满山以东矣。
念五日，伪防御乃至岱，仇雠在眼，势难共生，散局孤臣，呼号莫应，而荐绅巨室，拘系周内无得脱者。先宦子若孙，皆按祖父爵级征累万千，有贫而匄，畿委瘠矣，亦弗克免。且剥及里甲鸡犬，攫良民妇女娈童供贼欢淫，多以窘辱死瓦解。愚民始憬然贼之暴，谓先声尽假仁也。
余乃密结忠义绅士，擒逆伪，数其罪，磔之于市。遂传檄邻邑，期共荡妖氛，复厥同仇，时五月三日也。
四日寅刻，贼将军郭昇复者，十余骑至，复擒斩之。卯刻贼大集，四面绕城数匝，各殊死攻。余分地南城，自卯至酉，击杀数千计，贼为震却，乃火延药楼，飚风大作，北门不守，坚城竟挫，天乎，数耶。余被执，郭迫胁降余。余抗辩不屈，复缚余弟贡士圣文来前，拷椋备至，又不屈，始械系我矣。
七日，与萧锦衣启浚同缚而东，星文呯骂不绝，贼怒断其舌，犹瞋目吧呀作詈声，遂遇害于郭东，而以□首行。是日抵莱芜，郭贼令同缚者暴于庭，以示莱人。又持传檄掷于前，令余读之自责，余曰：“成败不足定人，读此何益？将军轨仪不似起緑林者，曾读张睢暘传否？”郭遂语塞，时有莱芜人苏十等，夜入贼营，窃圣文首送还，得完葬。
九日，至顔神镇，巨链系余颈，载以驾马敝鞍，贼卒交逐策之，踯踔而前于万马怒跃中，尽日而后止。余时六日不食，髀肉尽销，气息如缕，每饮水尽一盌，则腹水作空器中响。十日，复逼余乘，余以头抢地，愿作马足下尘也，而不可得。过此，而淄川，而邹平，而长山，而章邱，累以语言激贼，又不见杀。
十四日，至龙山驿。日方申，始从难民口闻先帝上宾，与锦衣哭失声，时萧病不能兴。余窃睨监卒淬刀甚利，乘其出，题绝命词于壁，攫刀自刭。晕昏中，如闻木石上格格声，闷而仆矣。迨暮始甦，群卒环守惊恠噪骂，有泣下者，眎刀刃卷缺，皆大惊。有伪中军张国勋者，得其情咨，嗟久之，似甚相怜。余张目仰告曰：“人以幸生为徳，我以蚤毙为幸，将军曷速死我。”张曰：“何为至此？”饬监眡诸卒，易善马加裀褥，谨善视之。
诰朝至济南，省会之民，知余系至，为乞宥者数十百人。余邻杨文化素无壶飱之雅，亦倡数十人走三百里为余丐命。而布衣侠许氏濯者，莱人也，阴募壮士二人，潜随至济，将以归吾骨。见贼久无杀余意，乃还。嗟乎，余身为虏矣，亡无日矣，人何内于我，我何要于人，乃舍生为乞贷保护。于贼势炽张，备途梗塞之日，且出于非识面非久要之人，尤难之难，义之义者。余何修而得此哉。
念六日，闻逆闯为天兵歼灭，郭贼乃进余曰：“若辈知不死之乎？”若前语我，数言皆大有理，为若心折，因述余前言，不讹一字，对左右曰：“此真忠臣也。”又歔嗟谓余曰：“我亦潼关参将也，关失守，犹手刃二十二人，闯王苦不见杀，縻以富贵，迺至今日。今闯王安在？富贵安在？此骨不知抛掷何所。”语言激愤，须眉怒张，顾张中军曰：“为我饯二宦。”张乃盛为供帐，自起击筑行酒，慷慨悲歌，泣数行下，忽与群贼蜂拥去，委我两人于公署也。
乡人升余还里，里墟矣，家具空矣，群妾祝发矣。而孑遗之妇子，见余龙锺伛偻，伶仃黎黒之状，不复相识，审视之，乃大叫仆绝也。至今回首，犹有余痛。昔人谓“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真为余写生矣。
时泰山无主，复有推余首事者，挥手曰：“此非吾事也，刀锯残躯，巳决计偕谭子、孔教、李子玥匿迹石子涧中耳。”乃作书与故人诀，其略曰：“阳九百六嗟，遭逄之不时。万死一生怅，眡息之无味。魂惊白刃，梦醒黄梁，支离病骨，堪怜肮脏。雄心俱冷，登山蹈海，聊收无用之身，浴日回天，全仗大贤之手。长辞宗国，惓怀故人，迟迟吾行，遥遥陨涕。”
七月，少司农王公鳌永大、中丞方公大猷、直指朱公朗鑅、监军张公安豫相次招余山中，反复开论曰：“子之为先帝者，亦大略可覩矣。逆闯小丑，沦陷宗社中原，臣子无能，一矢相加，遗而新朝代雪不共之仇，普天共戴，且子之身子、妻子之身、宗族党闾之身不死者，伊谁之力，岂得恋芝薇之采，葵藿之向乎？”余怃然为间，时金创不良于行，调护者七阅月。
逾岁乙酉，始克赴阙恩，实欲乞反初服。不意陛下误采群臣之言，拔之侍从之列，庸碌小臣，何以图报称乎。追次逞事，盖痛定思痛耳。至于同难诸友，其苦其烈，有倍于余兄弟者，载各䑓荐疏中，不及致详云。
赵子曰：生死之际，岂非天哉。当诛伪城，守时宁复知有生。或六日弗食不死，万马践履不死，自刭刀缺又不死，以此知求死者，不必得死，而求生者，亦未必得生也。故以告后之君子，忠义所在，妖寿勿贰可矣。
（原创 思绥草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