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
泓水之战:从礼义走向诡诈
(2)——幽默的“军礼”
之前的系列中,我们已多次提到宋襄公和泓水之战,尤其是自西周以来即成为传统的“军礼”制度,现在就来系统说说“军礼”制度到底是咋回事。
在西周和春秋等“分封制”作为主流的时代,“礼乐”制度是社会的根本制度,它可以称为整个社会的行为规范和准则,几乎涵盖和规定了社会和生活的所有方面的礼节。其中对于军事和战争的众多规定,便被称为“军礼”制度。
大致来说,“军礼”制度可以按照战争的进程分成战前、战中和战后三个部分。
首先说战前,如果您以为战前不就是宣战么,还能有什么事?那可就轻视了这个时代对于“礼”的重视了,正常来说,如果两个国家闹了矛盾,准备打仗了,首先必须要做一件事,那就是邀请对方前来“观兵”。所谓“观兵”,实质和今天的“阅兵”差不多,便是把本国的军队实力展示出来,让对方掂量掂量。如果觉得实力太过悬殊,那就直接认输吧,不用再打了。这就好比把战争直接简化为玩“掷骰子”,比比大小就行了。
这个“观兵”不仅仅是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其更深层的是追求“礼”的精髓,那就是光明正大,公公平平。双方战前都要明确告诉对方,我有多少战车和士兵,你又有多少,而且不能光口头说,还必须请对方来“阅兵”,毕竟眼见才为实嘛。也就是说,战前双方都必须对对方的实力相互知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开战,否则不观而战,或者有所隐瞒,那可就不公平了,即违“礼”了。
齐楚的“召陵之盟”前,齐桓公就曾玩过这一招,他邀请屈完“观兵”并得意洋洋地炫耀己方的武力,其实这不过是历史传统而已。而且屈完看完后并没有被吓尿,也侧面反映了楚国的实力确实不同一般,让齐桓公不得不权衡形势。
除此之外,在战前还有“不加丧”、“不因凶”等规定,意思是如果对方出现了国君逝世或者各种天灾的情况,那就不能再其发动战争,即使发动了也要停止。后面我们要讲秦晋之间的“崤之战”,这场战争就是晋文公死后阶段发生的,当时秦国并不顾及这一点,执意攻灭了晋国边上的盟国兼同宗滑国,这还不是直接打晋国,但也已经让晋国上下都极为愤怒了:“我们国君还没埋呢,你就敢动手!”因此才出兵截击秦军。这便是典型的“不加丧”的案例。
“不因凶”的案例,之前讲述的秦晋“韩原之战”便是典型。晋国饥荒秦国援助了,结果秦国饥荒,晋国不仅不援助,还趁机攻打秦国,这就是明目张胆地违反了“不因凶”的“军礼”,秦国自秦穆公以下当然义愤填膺了(既是饿的,更是被气的),因此很快发动韩原之战,理直气壮地教训晋惠公。
这些原则其实都是说明战争必须要“师出有名”,对方要有明确数的出来的重大罪错,己方才能发动战争。这一点就更明显了,比如“召陵之盟”齐国率领八国联军讨伐楚国,可光说楚国不进贡显然罪错不够,因此齐桓公和管仲才不得不把周昭王的历史搬出来,即使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但也总归是重大罪错不是?
与“师出有名”同步的便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句话出现的时间,应该远比大家想象的还要早。因为最初所谓的“来使”,是己方邀请来的,所以当然不能杀,不仅不能杀,还得好好以“礼”招待。这才是“不斩来使”的根本渊源和道理所在。同时,所谓“来使”,基本都被视为对方国君的代表或者说化身,那就更不能杀了,这是基本规矩,违背是要备受天下鄙视的。这一点,在“军礼”退出历史舞台以后偶尔会遭到遗忘,这才出现“斩使以立威”等现象。
战中主要是指战争具体发起到结束这个时间段。双方宣战以后,要约定时间和地点,届时双方准时到达战场,各自排兵列阵,然后堂堂正正地决战。在此之前,双方不能抢先开战,某一方的偷袭更是不被允许。整体来说即“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中不乘人之危“半渡而击”,正是传统“军礼”的基本要求,而“不鼓不成列”,意即对方如果还没有排好阵势,那就绝对不能攻击,因为这同样有悖于“公平”精神。
在具体战斗的过程中,宋襄公所说的“不攻击受伤者”、“不伤害年龄太小或者太老的人”,也都是“军礼”的具体规定。比这更严苛的是,如果一方率先攻击了另一方,那就必须给对方反击的机会,否则便是违礼。这就要提到那个极具代表性的故事了,宋国内乱期间,华豹和公子城两个死对头在战场上碰到了。华豹先是一箭差点射中公子城的右耳,公子城还没来得及还击呢,华豹的弓又拉满了,箭都已经要再次射出了。这下公子城就不满意了,他大喊:“你已经射我一箭了,居然不给我机会反击,真是太无耻了!”于是华豹就放下了弓箭,由着公子城攻击。公子城也不客气,他箭法更准一些,一箭射死了华豹……
这已经是泓水之战一百多年后的事情了,看来宋国的“军礼”信仰乃至“礼乐制度”确实源远流长,宋襄公着实后继有人。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关于“逃跑”的规定。战胜的一方对于战败的一方正常来说不能追赶,就算要追也只能追五十步。孟子那个著名的“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其实是对历史的极大误解。因为按照“军礼”,五十步内的逃兵是有被追杀的危险的,而且他还可能反身参战,对敌军也仍存在威胁。但这一切对于一百步、实际已经脱离战场的逃兵来说,两种危险却都不存在了。这种情况下,五十步的当然可以嘲笑一百步的,这里面有本质的“界线”区别。当然我们已然不能确切知道“五十步”到底具体是多少距离,但考虑到“军礼”规定都细致到了几乎变态的程度,说不定双方战前都已经在各自战阵的后方画好了“五十步线”,提醒对方“见线勿追”。
这一点有个极为搞笑的战例,那便是后来晋、楚之间的邲之战。战斗中晋军落败逃跑,有些战车坏了,陷在了泥里出不来,楚军虽然号称蛮夷,但也仰慕中原的“军礼”制度,不仅不趁机攻杀,反而帮助晋军修车推车。等战车出来后,晋军再逃,楚军再追。可没追几步,晋军的战车又坏了,楚军只好再次帮忙。晋军士兵心也挺大,反而打趣帮忙修车的楚军:“哎呀,还是你们擅长修车啊,估计以前战败逃跑的次数挺多吧,修车经验竟然如此丰富,真是佩服之至!”原本该血腥惨烈的战场,就这样充斥着几丝幽默滑稽的色调。
战场上都不能越线追杀,那战后的“军礼”自然就更讲究了,比如不杀俘虏,尤其是不能杀害战败一方的国君和高层贵族,除非对方真的罪大恶极无需审判。此时既然胜败已分,双方主流的做法便是“会盟”,也就是谈判吧,双方商量谈定战后的处理事宜,失败方割地也好,怎么赔偿也罢,总之形成盟约,各自遵守,谁敢背约,“军礼”不容。
这就是“军礼”的大致构成情况,在后人看来,这种“军礼”几乎不啻于“过家家”之类的游戏。这个认识,确切地说,并不算离谱。
原因也很简单。天下诸侯都系出同源,既然都是本家、同宗,上头又有周天子或者齐桓公这类大家长执天下牛耳(西周时期自然是周天子,春秋时期是指周天子尤其是齐桓公等霸主居中做主),相互之间实在不必赶尽杀绝。军事战争从地位和功用上来说,就不是解决问题的首要手段尤其是终极手段,因此“军礼”自然会笼罩着几丝温情甚至幽默的色调,同时,这也说明军事的确只是政治的延续,而非政治的必然组成。
正如钱穆先生所说:“当时的国际间,虽则不断以兵戎相见,而大体上一般趋势,则均重和平,守信义。外交上的文雅风流,更足表现出当时一般贵族文化上之修养与了解。即使在战争中,尤能不失他们重人道、讲礼貌、守信义之素养,而有时则成为一种当时独有的幽默。”这还是指春秋时期,如果上溯到西周,施行“军礼”的战场恐怕更加“幽默”!
正是在这样的“军礼”制度指导和限制下,中国军事战争在最初的长达六七百年(指西周至春秋,上限可能更上)的漫长时间里,都呈现出“礼义之兵”的优良传统。光明正大、公平决战是它的核心精髓,双方比拼的只是勇气和实力,任何的欺诈、偷袭、隐瞒、乘人之危、攻击弱小等都是不被允许、违背“军礼”的不道德行为。从这一点上来说,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中的表现是无可置疑的“礼义之兵”!他对传统制度的坚持和信仰,也是他能在后世获得相应推崇和同情的主要原因,也是围绕他会出现重大争议的根源所在。
视角稍微放开,“军礼”只是“礼乐”制度的一个组成部分,那笼罩在“礼乐”制度下的整个社会的运行情况,也大概能从“军礼”管中窥豹,这就是在分封制下已经流传了上百年的“贵族精神”,总体来说,其精髓无疑就是凡事有礼依礼,绝不能逾越。
这里就要说到韩原之战前后晋国的大夫庆郑了,他就是当时上流社会典型的“贵族精神”的代表人物。出于对于“礼乐”制度的遵循,他明确反对晋惠公不救援秦国反而讨伐秦国的不义之举,并认定秦国有讨伐晋国的资格,虽然他是晋国人,这么说似乎有“卖国”的嫌疑,然而这只是我们后人的看法,当时的社会舆论是允许这样的,所谓“君无道臣投他国”,出投他国都被允许(比如宫之奇在虞国灭亡前跑路),何况只是语言上怼怼晋惠公。其后,无论是被剥夺“车右”的资格还是不用郑马的建议不被采纳,都是对他“贵族”身份的重大侮辱和轻视。凡此种种,导致庆郑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撂挑子的,甚至在战场上对晋惠公落井下石也不能说就错。但让庆郑没有想到的是,原本能够打胜的战争却打败了,而这中间不能说没有他各种“神级”操作的原因。因此庆郑作为贵族的应对策略很明确,如果晋惠公被秦军杀了,那他就要随之自杀以谢晋惠公。而既然晋惠公没死,他就要等着晋惠公回国来处罚他,从当时的礼仪要求来说,他必须要给与晋惠公处罚他的机会,不能擅自逃跑,剥夺国君的处罚权利,如此才不失“贵族”的风范。而他最后慨然赴死,也正是出于维护“贵族精神”的尊严。庆郑的选择和举动,都是当时“贵族精神”的正常体现,尤其晋惠公还是庆郑讨厌甚至鄙视的人,但这一点反而凸显庆郑坚持的可贵。只是时代剧变以后,后人理解起来已经存在了极大的环境障碍。
相信大家看到此处,估计会产生个疑问,这里所谓的“贵族精神”、 “礼义之兵”不就是欧洲中世纪的“骑士精神”么?客观地说,虽然二者不能完全等同,但实质确实差异不大。就表现来说,“军礼”指导下的“礼义之兵”,实际的确不过是一场大规模的“骑士”间的决斗,而骑士注重荣誉和公平、不畏强者、勇敢作战,同时又同情弱者、对失败者宽宏大量,这些无疑都和“贵族精神”的精髓暗合。这一点的原因我们以前已曾说过,那就是他们都是“封建制”社会下的必然产物,不足为怪,只是出现时间上中西方有差而已。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甚至可以说宋襄公是一个坚守“贵族精神”的中国版的堂吉诃德,那么他到底真的错了么?如果错,又究竟错在了哪里?
(连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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