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戛纳走到洛杉矶，从金棕榈闯到奥斯卡，《寄生虫》的足迹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这二十年间韩国电影界取得的成就。2000年，《春香传》是韩国首部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长片。导演林权泽是韩国传统电影的推广大使和代表人物。同时，新进力量亦跻身戛纳平行竞赛单元，“一种注目”竞赛单元提名了洪常秀导演的《处女心经》；“导演双周”单元提名李沧东导演的第二部电影《薄荷糖》；郑址宇的《快乐到死》获得了“国际影评人周”单元的青睐。这是韩国史上首次在世界最顶尖的电影节上一展风采。也是同年，奉俊昊推出了他的长篇处女作《绑架门口狗》，但在国内反响平平，更未被国际影展注意。正是在这部片中，奉俊昊起用了年轻的演员裴斗娜。
人们总是谈论韩国在千禧年间涌现的一众出色导演，甚少关注同样为韩影崛起作出贡献的演员们。而无论是导演还是演员，鲜有能在过去二十年间一直维持自己的最高水平，更没人能持续冲出韩国走向世界。裴斗娜便是一个耀眼的例外，她不仅在韩国是特立独行的演员，还活跃于日本、好莱坞、（最近还在）法国的电影里，实现了惊人的突破。二十年间，随着韩影和韩国形象的崛起，裴斗娜成为了斗娜裴。
裴斗娜
大概不会有比这更适合在电影界出道的方式了：客厅电视上闪烁着老电影的残破画面。身穿白色睡袍的女演员，扮演幽灵，往镜头走来。湿漉漉的身躯，头发披散遮脸。她走到电视边框前，身躯前倾，直接从屏幕里爬了出来。那双手、那张脸、那对肩膀……1999年，金东彬执导的《午夜冤灵》，诞生了演员“裴斗娜”。
《午夜冤灵》本身没什么记忆点，要说有趣的地方，在于它是历史混合产物。当时，韩国境内管制日本的文化输入。1998年，只有日韩合拍片和在国际电影节获奖的日本电影才能进入韩国。直到2004年，韩国才放开了对日本电影的管制。《午夜冤灵》，看似是根据铃木光司的恐怖小说改编的电影，但对比骗不了人，金东彬几乎完全借鉴了中田秀夫版《午夜凶铃》的画面，日版比韩版早一年完成拍摄，非常叫座。韩国的《午夜冤灵》可谓是走私品，规避相关管制条例，对日本电影进行复制、修改。说不定早在这部电影里，裴斗娜就成为了多元文化的化身，更何况她在里面扮演的是阴阳人。
千禧年开启了韩国电影活力四射的新篇章。然而，八九十年代的明星看不上刚出道的新人导演，像朴重勋、安圣基这些被宠坏的演员，不太跟得上新电影的发展，逐渐不见踪影。新生代整装待发，男演员有宋康昊、申河均、李秉宪、刘智泰等等，女演员则有《鱼》（1999）里的金仑珍、《共同警备区域JSA》（2000）的李英爱，还有凭借郭在容执导的《我的野蛮女友》（2001）在亚洲一炮而红的全智贤。这些女演员中大部分在2010年后就没继续拍电影，或是把重心转向电视剧拍摄。
同期，裴斗娜正一部接一部地拍平平无奇的电影，比如2000年郭志均的《青春》，2002年玄南熙的《拯救老公大作战》，2003年龍依的《恋恋春熊》。她还短暂地出现过在大学路剧院的舞台上。但她也在这个时期遇到了两位重量级导演。2000年，奉俊昊邀请她出演自己长篇处女作《绑架门口狗》的主角。两年后，她在朴赞郁的《我要复仇》中获得了第二个重要角色。她脸圆圆的，又极具表现力，有别于传统审美标准，在同世代五官精细、脸庞白皙的女演员中脱颖而出。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惊讶与纯真，仿佛是朱列塔·玛西纳的韩国远方表妹。裴斗娜的存在感还来源于她极强的肢体表达能力和搞笑能力。在《我要复仇》里，朴赞郁调动她演默剧的本事，让她用手语进行沟通。她还在数部电影里上演追逐战，包括《绑架门口狗》、《猫咪少女》（2001，郑在恩）、《隧道》（2003，金成勋）、《汉江怪物》（2006，奉俊昊）。另外，运动类的角色为她拓宽了演艺生涯的道路：在《拯救老公大作战》里是排球选手，《汉江怪物》里是射击冠军，《朝韩梦之队》（2012，文贤盛）中饰演左撇子乒乓球选手。
裴斗娜的角色，似乎都游离在社会的边缘。在《我要复仇》中，她饰演一名极左派的活动分子；《绑架门口狗》里是脱线的大楼物业管理员，一心想着找回走失的小狗；《恋恋春熊》里，她是我行我素、不扭捏不矫情的女孩，对男女关系顺其自然，以至找不到真爱。随着自身越来越成熟，裴斗娜继续出演各类风格迥异的人物。2014年，她在郑朱莉执导的《道熙呀》收获了最精彩的角色之一：偏远小镇一名同性恋酗酒警察。她和无家可归的小女孩之间产生的关系，引来了无数谣言和排挤。
裴斗娜无可比拟的存在感、对表情及肢体的控制能力，或许就是她能迅速跨越国界、在别的语言环境演出的原因。直到现在，她仍是唯一能在国际舞台持续亮相的韩国女演员。而矛盾的是，裴斗娜对韩国影坛而言已是异乡人。这份矛盾，促成了她独一无二的生涯轨迹。
斗娜裴
2005年，山下敦弘的《琳达！琳达！琳达！》是她出演的首部日本电影。日韩电影界之间的交流可回溯至殖民时期。许多韩国导演和电影技术人员都是在日本接受专业培训。导演许泳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还化名日夏英太郎在日本工作。而千禧年初的裴斗娜，就像是韩国演员在日本电影届的侦察兵。她在电影里饰演因交换项目来到日本的韩国留学生宋，机缘巧合在文化祭表演成为了摇滚乐队的主唱。在山下的镜头里，年轻女孩内向害羞、因语言不通而局促不安，直到最后唱歌的一幕才爆发。宋同学原本在观众面前极其紧张，紧抓着麦克风不放。最后终于敢松开唛架，像自行车赛选手冲刺终点时终于松开车把一样，并用重复的唱段炒热整个体育馆的气氛。《琳达！琳达！琳达！》讲述了一些微小的瞬间如何萌生出盛大的回忆，山下也借电影诉说了向外界开放的重要性，应迎接新时代，舍弃20世纪过时的敌意与封闭，创造新的相处模式……至少在一首歌的时间内。
是枝裕和在《我在拍电影时思考的事》一书中，谈及裴斗娜在接受《空气人偶》片约前的犹豫。是奉俊昊的建议才让她下定决心出演充气人偶一角。《空气人偶》改编自业田良家的同名漫画，是一个奇特的匹诺曹式情色故事。现代“盖比特”（匹诺曹木偶的创造者）爱上了乳胶玩偶小望，和她每天分享自己的日常，但小望活了过来并离开了公寓。选择韩国女演员出演日本电影里的性爱玩具，是否具有政治用意？
这种猜疑还没成型就会烟消云散。因为小望不会被看成是韩国人，是枝裕和也没呈现任何相关的内容。他盛赞裴斗娜的身体素质，他的团队认为她的肢体表达媲美动作电影演员。在这部作品里，小望的异域感不在于演员是外国人，而在于这个角色完全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访客。她带着纯净又疏离的眼光，来探索我们这个世界，发现人类体内的空虚似乎比人偶更多。诠释这个角色的裴斗娜，是韩国人还是月球人，并没有差别。自然而然地，她的轨迹逐渐延伸到美国，开始接触科幻片领域，准确地说，是活跃于沃卓斯基的作品中。
1999年至2003年间，拉里和安迪·沃卓斯基兄弟制作的《黑客帝国》三部曲风靡全球。拍完这部未来史诗后，他们在2008年改编吉田龙夫的漫画《极速赛车手》。拉里变性后改名拉娜，因此电影《云图》正是以拉娜和安迪·沃卓斯基姐弟之名与德国导演汤姆·提克威尔共同执导的成果。改编自大卫·米切尔的同名小说，《云图》可谓电影界有史以来最有野心的制作之一。电影从19世纪跨越至24世纪，讲述了6个线索相连的故事。有些演员贯穿六个故事，一人分饰六个不同的角色，不仅跨越了时代，还被赋予不同的年龄、种族、性别，甚至要说一门全新的语言。斗娜裴扮演的角色，有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末美国废奴运动中的资产家，有20世纪70年代在照片上出现的墨西哥人，还有2144年新首尔一家咖啡店的克隆人服务生兼抵抗组织成员。在《木星上行》（2015）的草草合作后，裴参演了沃卓斯基里程碑式的电视剧《超感8人组》，该剧在2015年、2018年上线Netflix。在拍摄过程中，安迪变性，改名莉莉，沃卓斯基兄弟从此成为沃卓斯基姐妹。《超感8人组》是新世纪的寓言，在全球108个地点取景。故事围绕分散全球各地的8个人开展，他们感觉相通，思维共享。这种对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对距离的思考，在爱情喜剧《我在这里》（艾瑞克·拉缇戈，2019）中也有较含蓄的体现。这是斗娜裴出演的第一部法国电影，讲述法国乡村主厨和首尔女子通过手机结识的故事。 电影里，她在手机屏幕的另一端若隐若现。在如今这个所有人都能相互拍摄、相互注视的时代，她出演屏幕上的影像、摄像镜头里的倒影。斗娜裴，成了信息时代的化身。
I said hey, what’s going on ?
在二十年的从影生涯里，裴斗娜通过作品集低调地表达了自己的价值观。她演过另类全球化的活动分子、乳胶情趣人偶、在未来世界噩梦般的首尔参与抵抗运动的克隆人，或被当代韩国乡村所排斥打压的同性恋者。灾难电影《隧道》（金成勋，2016）影射世越号沉船事件，《超感8人组》为LGBT群体发声，历史剧《王国》（金成勋，2019-2020）引发对精英腐败和阶级斗争的思考。
她的作品目录，除了反映她个人的立场和信念，也串联起了在时代漩涡里一个国家的历史。在上世纪90年代末，裴斗娜出道之际，朝鲜半岛仍处于文化孤立状态。裴斗娜的电影和角色向我们呈现了一场不可逆转的历史变动。裴斗娜变成斗娜裴，沃卓斯基兄弟变成沃卓斯基姐妹。他们都进入了一个激荡又纯净的多元世界。《超感8人组》有一幕扣人心弦：在不同的城市，在美国、非洲、印度……主角们同时唱着4 Non Blonds的《What’s up》。这首上世纪末的老歌瞬间成为沃卓斯基乌托邦王国的国歌：
Twenty-five years and my life is still
25年的人生就这样过去了
Trying to get up that great big hill of hope
我仍要努力去翻越那希望的高山
For a destination
为了让人生有意义
I realized quickly when I knew I should
当我明白我应该做什么的时候我意识到
That the world was made up of this brotherhood of man
这个世界是由人们的情感组成的
For whatever that means
不管它意味着什么
（双语歌词来源于百度百科）
在这些或幸福或忧伤的凡人当中，裴斗娜一角，在淋浴间里赤裸着，哼起同一段旋律，带着愤怒与激情，正如她在《琳达！琳达！琳达！》里一样。
And I take a deep breath and I get real high
我感到了真正的快乐
And I scream at the top of my lungs
所以我发自肺腑的尖叫
What's going on? What's going on?
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斗娜裴不再是异乡人。宇宙无穷尽，人类相连通，她只是与其他孤独串联起来的孤独。裴斗娜和斗娜裴，终汇成一个声音，在世界这个合唱团里纵情歌唱。
撰文：Adrien Gombeaud
翻译：聯樂梧島島主
聯楽梧島島主 2022-01-2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