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柳浪闻莺》的一篇长影评

月与布谷鸟cuckoo  月与布谷鸟cuckoo     2022-02-25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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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开头


 

当我因为郑云龙先生参演而了解到《柳浪闻莺》这部电影的时候就产生了浓厚的期待之心。一方面是我相信郑云龙先生的眼光,他挑选的剧本,选择饰演的人物,不管是音乐剧和话剧,包括电视剧,都是有着显著魅力和闪光点的。另一方面是我后来了解到,这是一个“主女性团队”的作品,电影是围绕双女主展开,男主虽然有,但并不是重点刻画对象。并且原作王旭峰老师,导演戴玮老师,甚至包括制片人,都是女性。这让我感到非常难得,并产生了深刻期待。我很想知道这部电影会展现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会润物无声般表现出多少独特的女性视角来。当我最终看完这部电影,我感到自己的期待得到了完全的满足,因此决定提笔写下这篇长影评,送给《柳浪闻莺》的制作团队和参演人员们。


关于电影的原著作品,虽然很早就获得了她的pdf文件,但我一直没有拜读。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习惯,如果已经有了影视作品改编,我会先看影视作品,然后再看原著。因此我接下来的所有观点,都是脱离原著只关注电影本身的。我相信一部优秀的影视作品是能够独立于原著存在并且和原著交相辉映的,我也认为电影《柳浪闻莺》完全做到了这一点,就算没有读过原著,丝毫不影响观众去感受人物,体味故事。


电影给我的感触很多,想要谈的东西也很多,可能有很多都是属于我自己的“过度解读”,不过我相信这才是艺术作品的魅力。一部文艺作品诞生之后,它的内涵与价值,便不仅仅限于最初一位或几位创作者的理解层面了。所有的观众,读者会根据不同的社会经历产生不同的解读,进而衍生出众多的相关文化产出,形成庞大的IP生态。古往今来的众多文艺经典,如代表性的《红楼梦》《西游记》等,正是因为不断的二次解读二次创作而一直保持着勃勃生机。接下里会根据不同的方面逐一进行阐释,由于自身所学专业的关系,会有些涉猎传统文化,也会延伸讨论一些由电影所引申出的社会问题,些许稚嫩笔墨浅薄认知,希望能够抛砖引玉,引出更多观众的感受大家彼此交流。


 

一、垂髫是柳,银心是莺


 

(一)、

垂髫


 

为什么说垂髫是柳呢。首先是关于“柳”这个意象,柳是一种很柔韧的植物,正因如此,柳条在从前也常常被用作编织工具。垂髫这个角色中也是非常清晰得彰显出“柔韧”这一性格特质的。在面对命运的捉弄和现实的困境下,她表现出了一种“淡然的坚强”。她流泪不多,更多的时候是选择自我化解。比如面对自己落选而银心却被选上,她虽然也愤怒得去找银心,心中怀疑是银心泄露了自己眼睛的“秘密”,但是在面对银心的时候她一句重话都没有说,最后只留下一句“叮嘱”便离去。她的离去并不潇洒,也并不帅气。我们能够感受到她的不甘、落寞,但是我们也能感受到她的通透、豁达。

再有就是她在离开剧团之后去车站附近的盲人按摩工作,在旁人嘴中“鱼龙混杂污糟不堪”的地方,她依然表现得很从容,从事了这份工作便认真做,同时努力寻找继续唱戏的机会。我们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的自怨自艾。包括她知道银心要和工欲善结婚的时候,我们可以感觉到她内心的痛苦,但是她依然用一种温柔的坚强来面对,送给银心自己真心的祝福。

 

柔软但不是柔弱,坚韧但不是刚烈,非常符合“柳”这种植物带给我的感觉。
 

在对待时代变化的态度上,垂髫也给我一种类似于植物的“坚守感”。我相信垂髫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完全明白自己的身体、自己从事的这个行当、自己舍命也要坚持的这门艺术,每一样都在一天天走向衰亡,日薄西山。但是她不会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也从来没想过改换门庭给自己变一条出路,就像树木一旦扎根,便死也会死在这个地方。就算野火侵袭,她也要在土地变为焦土的同时一起被焚为灰烬。所以当大剧团的名角儿都在另谋出路的时候,没能留在剧团的垂髫却像是一个”逆行者”,戏台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去郊区,去乡村,去游船上,只要还能唱下去就行。她和越剧仿佛是一体的。


 

(二)、银心


 

如果说垂髫是柳,那么毫无疑问银心就是莺了。虽然不对于动物并没有深入的了解,但如果在脑海中构想黄莺这种鸟儿,我相信很多人的反应都会是和我一样的。小巧的,跳跃的,活泼的小精灵,满世界飞来飞去。银心这个角色也给我这种感觉,如果说垂髫外貌是高挑而带着几分冷淡,银心就是典型小巧可爱的南方姑娘。她性格也比垂髫活泼些,出车站的时候拿着鞋子蹦蹦跳跳,会在工欲善讲课的时候主动抢着回答问题,会害怕打雷,委屈的时候也会毫不避讳的哭……

是很可爱的一只小黄莺。黄莺在柳树上停留跳跃筑巢,也很符合银心心理上对垂髫那种潜意识的依赖。

 

而与柳树这种植物不同,动物是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如果原本的地方活不下去了,它们就会迁徙。面对越剧行当的没落和时代的变化,银心也一直在调整自己去适应。她想要活得好,想要获得更好的平台和门路。她当然也是喜欢唱戏的,但是当实在唱不下去的时候她也会惋惜着抽身离去。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银心好像一直在变,她想要摆脱小县城人留在杭州,所以她要靠亲戚的关系留在剧团,在意识到剧团不能留自己之后另谋出路。对待情感上也是一样,银心当然是喜欢工欲善的,但是在意识到自己和工欲善走不下去之后清醒又决然得去联络了之前对自己有好感的于老板,她绝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于是她最终飞向了大洋彼岸,虽然她对新世界也恐惧胆怯,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


 

(三)、美丽着消亡,还是坚强地改变


 

在电影的最后,导演很含蓄得通过一幅黑白定格的画面表现了垂髫的结局。其实我觉得,虽然遗憾令人唏嘘,但死亡可能对垂髫来说是一个好结局。她是美丽着消亡的,如果她还活着,就不得不面对越剧行业的一蹶不振和自己彻底瞎掉的双重困境。至少在在90年至2010年这二十年间传统戏曲都是经营惨淡。而垂髫就是为越剧而活,如果不能唱戏,她就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当大时代毫不留情得进入90年代后半叶,进入千禧年,进入我们所熟悉的这个残酷的经济社会。一个眼瞎的,小县城出生的,唯一的家人进了监狱,没有好文凭的,只会唱戏的女性会面对怎样的境遇?只要理性想一想,我相信稍微体会过一点生活艰难的人都会倒吸一口凉气。

 

包括她与工欲善之间的爱情,在面对接下来数十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挑战下,真的还能一如既往下去吗?工欲善靠卖扇子能挣多少钱?垂髫作为一个盲人靠什么维持生计?艺术追求是不能当饭吃的,人们最后总能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让她的生命停留在这一切到来之前,对这个角色来说可能是很温柔的呵护。如果真的让她继续活下来,去直面之后数十年的人生,我觉得对垂髫这样的人来说多少有些残忍了。

而银心则表现出一种坚强的现实主义,也是那个时代浪潮下众多普通人无奈的缩影。她的很多选择都并不是符合她的心里愿景的,如果剧团不压缩,我相信银心也是会愿意留下,通过自己的努力一点点往角儿上靠。如果工欲善对她表现出一点温柔,她也会是愿意做一个传统认知上的贤惠妻子。可是环境变了,剧团呆不下去,工欲善心里只有垂髫。于是她去找了于老板。而于老板是有老婆孩子的(或许带她去美国之前最后离婚了),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银心心中想要的那种良配。说实话我觉得银心对自己是有些残忍的,有些抉择看起来容易,但当事人心里的挣扎和矛盾外人是难以看见的。当银心在工欲善床边脱掉衣服的时候,不得不陪着于老板喝酒跳舞的时候,她的表情都带着一种决绝感,仿佛自我献祭。

但同时她会在搭上于老板后为垂髫提供唱戏的平台,会勇敢得替垂髫挡酒,替垂髫拒绝男人别有用心的邀请。她明白垂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垂髫永远不会像自己这样“现实”。我不知道银心自己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一种“堕落”,但是无论如何,她是想要保住垂髫的那份“出淤泥而不染”的。银心的坚强善良与垂髫的执着温柔一样,都在角色身上闪闪发光。



 

二、工欲善其人


 

(一)、贪心的小男人


 

在我看来,电影中工欲善这个形象是文艺作品中比较少见的,他不是脸谱化的渣男或者浪荡子角色(比如洪世贤),也不是多情纠结,左右为难的那种两边都舍弃不下的男人(比如何书桓)。但是工欲善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却并不稀有,他们身上,有着一种非恶意的“贪心”,以及一种不是懦弱的“逆来顺受”。

 

他喜欢垂髫,不喜欢银心,这是非常明显的。但是在垂髫不辞而别之后,他也接纳了银心的留下。我认为工欲善对于银心的态度就是:“随你喜欢吧,你要是喜欢我,想留下就留下吧。”这里工欲善并不是移情别恋,而是在垂髫消失之后,银心的出现对他并无坏处只有好处。

因此我认为工欲善对于银心的感情与其说是“消极抵抗”,不如说是“无所谓”。银心心里也是很清楚工欲善是喜欢垂髫的,但她依然愿意留在工欲善身边,天天像个贤妻良母一样给他买菜做饭。我们可以看到在电影中银心和工欲善出现在家里的时候,银心总是在厨下忙碌。而对于这份天上掉下来的生活上的照顾,工欲善是需要的,也是想要的。

 

如果说垂髫对于工欲善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共鸣,艺术道路上的同路人的话,银心就是那个在现实生活中照顾他的人。于是工欲善表现出了一种“非恶意”的贪心,垂髫在的时候,他和银心没有任何一丝的接触,但当垂髫不在了,他也不会拒绝银心带给他的好处。他是“贪心”的,所以他没有能够干脆地拒绝银心,也不会把自己心里的真实情感表现出来。但我认为他和一般意义上的“懦弱”又还有所区别,他并不是受到了什么外来因素的迫使,而是完完全全自己做主作出的决定。因此他也会在得到垂髫消息之后去徐州火车站找她,在和银心断了之后再次跑到社戏后台找垂髫,这都是工欲善非常清醒的选择。
 

故而在我看来,工欲善确实是一个贪心的小男人,但不是主观上想要和两个女人纠缠不清的那种“渣男”。


 

(二)、同为精神洁癖艺术家的挣扎和无奈


 

工欲善和垂髫是一种人。他们都是天生的艺术家,执着得进行着纯粹的艺术追求,好似精神洁癖。这大概也是他们能够快速互相吸引坠入爱河的原因。因此工欲善不会在意垂髫是不是瞎了,是不是和别人好过,是不是会成为自己的拖累,只要垂髫点头,工欲善就会愿意和她在一起。因为他所看重的是内核的部分,这恰恰是垂髫身上永远不会改变的地方。

 

但是生活又不止有艺术,或者不能只靠艺术,这也是诸多中外知名艺术家曾经面临过的共同问题。如果说垂髫的挣扎与无奈是显性的,工欲善的挣扎与无奈则是隐性的。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工欲善最后在社戏戏台后面河边上找到垂髫,希望她能跟自己回扇庄,并说“你要唱戏我来想办法。”但是工欲善真的能有办法吗?

 

毋庸置疑,工欲善的条件要比垂髫和银心好得多,他是美院毕业(我想应该是中国美院国画系),又是杭州本地人,有一定的物质基础,也有一定的社会人脉,但这也仅仅是和垂髫银心相比而已。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无权无钱,从事的同样是以传统艺术为依托的行业,而当越剧衰落的同时,他从事的绘扇行业和国画艺术,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当中国进入90年代后半叶,在大量外来新文化,新思想的冲击下,整个传统艺术行业都走入了万马齐喑的局面,而工欲善又是和垂髫一样会坚守自我的艺术家个性,他是不可能像银心一样活络心思寻找别的出路的。西湖边一间小小的扇庄就像风暴中的小舟,自保尚属勉强,谈何庇护他人。
 

在工欲善身上我能看到一些旧时代的艺术家身上的影子,这类人习惯于改革开放之前计划经济国有单位指导下的创作模式,生活作风中充满“古意”,对即将到来的商业社会表现出强烈的不适应和抵触感,但又无力与时代的前进变化抗衡,留下深深的茫然。

 

当垂髫美丽着消亡之后,工欲善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我不由得开始担心他即将面对的处境。


 

(三)、郑云龙对工欲善的塑造


 

作为音乐剧演员,郑云龙出现在大众面前更多的是以“歌手”的形象,但是我们常看他的剧的人都知道他的考验能力和情感感染力才是最令人欲罢不能的。不同于学院派式的演技,郑云龙在塑造人物的时候有他自己的一套风格,含蓄的同时又充满张力。他塑造的角色,例如话剧《德龄与慈禧》中的光绪,又例如《小说》中的怀特,都是内心很纠结挣扎痛苦的那一类角色,但强烈直白的情感流露却不算多,角色的悲伤和喜悦都藏在眼神和肢体里。积累了这类经验,他处理起工欲善这个台词很少,不表露情感的角色来非常游刃有余。在看了他演的工欲善之后,他的形象便牢牢刻在心里了,我一下子竟然想象不到还有哪位青年男演员比较合适。

 

虽然本身是舞台剧演员,舞台艺术的表现手法往往要比屏幕艺术更加夸张一些,但郑云龙塑造人物的时候“演戏”的感觉却并不浓厚。他的台词也好,肢体动作也好,都非常自然,绝不会给人“用力过猛”之感。而且通过他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总是能够精准表现出角色深层次的心理动态。

 

以工欲善第一场,也是台词最多的一场戏为例,也是这个角色除开倒叙部分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亮相。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呢,是剧团的老师带着一群年轻姑娘请工欲善给她们讲课,这时候镜头先给到工欲善的背影,很消瘦而宽阔的肩膀后背,略微长的头发,然后是正面。男人缓缓站起身,有点驼背,算不上很挺拔的站姿,双手交握着欠身行礼,声音不大,眼神闪烁。从头到尾都表现出这个角色较为腼腆的性格。由于工欲善相貌不错,唤起了年轻姑娘们这样那样的兴趣。于是活泼的女孩子们纷纷七嘴八舌,或是提问或是拆台,有心捉弄这位年轻英俊又内敛的工老师。

 

于是这个时候工欲善表现出了一丝窘迫,在脸部大特写中,他的嘴唇微张,欲言又止。眼神颤动,稍稍抬眼又随即垂下,不知道该看向哪儿,也不好意思和任何一个姑娘对视。郑云龙用他的那双大眼睛,将这几秒钟的人物心理细腻又明确得表现了出来。

 

但只过了几秒,工欲善便再次开口,一开始的台词气息比较软,因为他还在努力摆脱上一刻被拆台的窘境,但随即他的神色便自若起来,语气也渐渐恢复了平稳和笃定。这非常符合人物,工欲善性格虽然内敛,但并不内向。面对女孩子善意的刁难,他的确始料未及,一时慌乱,但他对于自己该讲的内容,肚子里的知识,对艺术的体悟以及对扇子的研究都非常有自信。这使得他的羞怯之下又有底气,不至于面红耳赤不知所措,而是立刻通过抛出问题扭转了局面,让整个课堂的主动权重新回到自己手上。短短几分钟,立刻就使工欲善这个人物变得立体,变得更有魅力,让银心和垂髫对他的钦慕都变得更有说服力。

 

至少在我看来,郑云龙对这一段戏的处理堪称完美,是整部电影中塑造工欲善塑造得最绝妙之处,堪称演技高光时刻。这一段的难度在于如何把握一个度,若是过了,“窘迫”就会变成丧失了底气的“胆怯”,人物魅力大减,若是多了,又无法表现出工欲善柔软的人物性格。郑云龙能够拿捏得恰到好处,显然对整个人物以及整场戏都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理解。

 

很期待郑云龙作为大银幕新人,未来能够塑造出更多有魅力有深度经得起挖掘的人物形象。


 

三、关于90年代与越剧


 

(一)、时代造就人


 

1986年8月3日,沈阳防爆器械厂宣布破产。

 

这是我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个宣布破产的国有企业。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30岁以下的人能够明白这是一条多么爆炸性的新闻。

 

我们的90年代,就在这条新闻所带来的余震中到来了。当所面对的对象不同时,这个时代的底色也会表现出不同。如果对于国家来说,90年代是涅槃重生,是大刀阔斧,是锐意进取。我们中国今时今日所取得的荣耀与骄傲,很大一部分都建立在这个年代所带来的新局面上。但是对于几千万普通国有企业员工来说,这可能就是一个噩梦般的年代,遭受痛苦的年代,甚至是生命终结的年代。


 

只要提到90年代,有一个词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的,那就是“下岗”。
 

1996年,中国城市失业率是21.4%,就更不要谈凋敝的农村经济了。1993年至2001年,中国共有7000万人从国企或集体企业下岗,如果再加上他们的家人,子女,就会有至少两亿人受到下岗潮的影响。那时候大街小巷能够听到最多的歌,是刘欢老师的《从头再来》。然而从头再来,谈何容易。

我出生于95年之前,在我不多的童年记忆里,电视上播放的电视剧里总会听到下岗这个词,小学里组织看过的儿童电影,主人公的父母也是下岗职工。这一场全社会的阵痛,带给那一代人,尤其是东北人难以磨灭的烙印和心理阴影。直到今天,东北人对于体制内工作依然狂热,这大概是很多南方人,尤其是东部沿海地区人们所不能理解的。

90年代“下岗潮”

《柳浪闻莺》的故事就依托于这样一个时代背景。
 

故事开始的时候是92年,熟悉近代史和刚刚考完研的朋友可能会想到,邓小平南方谈话,中国改革进入深入阶段也是92年。

 

杭州,并不是改革浪潮席卷的中心,也不是下岗问题最尖锐的地区,比起当年东北一些双职工家庭全家在大年三十吃毒饺子自杀家破人亡的结局,垂髫和银心这两个小姑娘所要面对的困境可能真的算不上什么。但我们依然能在电影中看到波及而来的阴云,以及小人物在大时代中的无奈颤抖。
 

为什么银心拼命想要留在杭州留在剧团,为什么剧团要裁员,为什么银心阿姐会说火车站附近是肮脏不堪的地方,都与那个时代背景息息相关。

 

那个在商场里看上银心的于老板,那些在游船里对着垂髫半玩味半欣赏的新兴南方企业家们,以及垂髫阿哥面临的劳改,也都是只属于90年代的现象。

 

《柳浪闻莺》发生在90年代,也只会发生于90年代。如果换一个时代,无论是往前十年还是往后十年,就算给剧中人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境遇与局面,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会绝对不同。


 

(二)电影的造景


 

我并非影视行业从业人员,并不了解电影电视剧的道具服装制作周期以及相关行业细则。但从我浅薄的认知来看,我个人认为在服装道具方面,拍摄近现代,但又并非当代的影视作品是比古装剧和现代都市剧要困难的。一部古装剧,只要他不要打出非常精准的朝代背景,又或者不以“还原服化道”为宣传营销噱头,只要不太过天马行空,绝大部分普通观众是不会去苛求他的布景和服饰有没有做到真实还原的。比如大量架空背景的武侠剧,又或是注重剧情演技而非服化的一些反应古代政治朝堂的历史剧,纵然出现千篇一律的横店影视城背景,又或是不那么考究的服装造型,都不影响其整体艺术效果。现代都市剧就相对更加容易了,取景地自不必说,很多时候演员在剧中穿的就是自己的私服。
 

但是近现代剧目则不一样。我很清楚得记得,在不久前曾经有一部以抗战为背景题材的影视作品因为服装环境过于离谱,严重不符合时代背景和历史现实,受到了观众以及官方媒体的一致批评。这便体现出近现代背景作品所需要面对的一大挑战,即尚未成为历史的历史,以及尚未消退的集体时代记忆。说得再明白一点,300年前的人吃什么穿什么观众可能不清楚,但是60年前世界是什么样,很多观众还是记得,或者说听过看过的。
 

于是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反映7、80年代的艺术作品被批评服装和人物造型过于现代化时装化,主人公所居住的房屋环境,室内陈设都表现出一种“当代人的意淫”。

 

改革开放后,尤其是进入新千年以后,中国社会变革之快,人们的衣食住行方式更新之剧烈,可以说令全世界嗔目结舌赞叹不已。虽然只有短短30年,但普通人的生活面貌变化可能比过去一百年还要来得天翻地覆。于是如何真实还原90年代的社会,如何从细节下手,一点一滴构筑整体,就成为《柳浪闻莺》的一大难题。
 

而在这一点上,至少在我65年出生的母亲看来,《柳浪闻莺》已经做得非常优秀。无论是开场的中巴车,后来的剧团职工宿舍,睡觉用的枕巾,银心姐姐家的内部装修,歌舞厅,以及人物服装造型,甚至于垂髫的墨镜款式,都体现出了该有的时代烙印。在观影后的导演交流会上,我也向导演提出了这个问题,想要了解剧组是怎样去搭建这么一个真实的90年代。而导演也非常诚恳得表达了其中的困难不易,表达了她想要复原时代的决心,以及其中一些难以解决的不足(即银心乘坐的那辆公交车内部陈设过于现代)。
 

对于《柳浪闻莺》这个故事来说,时代特点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如果没有这样尽可能的努力还原,整部电影的艺术感染力一定会大打折扣。

 

(三)以越剧为代表的传统艺术的衰落


 

我很喜欢电影中表现越剧随着时间而衰落的处理方式。一开始,地方小剧团的垂髫和银心来到杭州,是为了参加杭州越剧团的选拔。在这个时候,越剧行业还是不错的,至少表面上还是能够吸引人才。这时候的观众对越剧演员也是带着一种对人民艺术家的尊重和敬仰的。但很快,随着时间推移,城市里的大剧团首先受到时代冲击开始走下坡路,有人脉关系和知名度的角儿都在想办法离开越剧行业。此时,垂髫所转向的乡村还没有受到很大影响,喜爱越剧的人依然非常多。垂髫在村子大院里唱的时候,两侧的楼上都挤满了人,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由于信息交通相对较为闭塞,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转变慢,乡村这个时候依然保留着旧式传统艺术的生存土壤。然而好景不长,仅仅一年以后,乡村也没有戏唱了,原本应该热闹非凡的社戏也变得冷冷清清,观众稀稀拉拉,最后一天的票都没卖出去。但即便在这个时候,观众和戏剧演员依然还勉强维持着对等关系,还停留在你买票,我演出的平等层面上。

 

然而再到后来,垂髫就只能在银心的邀请下在西湖游船上唱戏了,完整的戏曲伴奏乐团不见了,只剩下阿哥的一把胡。观众更是变成了以于老板为代表的四个中年男性企业家。
 

这时候我们会不由自主得想到一些别的东西,想到明清时期江南地方一些所谓“清倌儿”,以及坊间闻名的“扬州瘦马”。
 

平等的“观众-演员”关系在此刻瓦解,原有的尊重与欣赏不见了,变成了玩味和凝视。银心已然和于老板有了“男女关系”,而垂髫明面上是银心的表演搭档,银心也只是希望能尽力提供给垂髫一个狭小的舞台,但在实质上,传统艺术已经变成了新兴产业家们附庸风雅的道具,而漂亮的戏剧女演员则被物化了,成为了可以通过一些手段获得的猎物。并且下一幕,在歌舞厅中,这一点便成为了现实。


 

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海报

垂髫在这一段剧情中,便成为了以越剧为代表的传统艺术的化身。她的遭遇,即是传统艺术的遭遇。

近几年,随着中国各方面实力的提升,随着国人自信心的提高,传统文化重新被大量提起,一度成为媒体追捧的对象。但有“复兴”就会有“衰落”,从90年后的20年,就是传

电影《中国合伙人》剧照

统文化急剧衰落的20年。很多成长在这个时间段的老一代人,受到时代惯性的影响,至今依然会下意识追求“进口”的东西,无论其实际质量几何。在那个年代,外来的一定是优秀的,先进的,传统的就是落后的,过时的。五花八门的进口食品,日本德国家用电器,好莱坞的电影,外国的摇滚乐,牛仔裤,西餐厅与快餐食品都受到千家万户的追捧。别的不说,我小时候过生日那一定是要去肯德基的,不然都算不上庆祝。出国潮,移民潮,学英语潮,也都是那个年代的缩影。反映这一时期的影视作品,老一点的有《北京人在纽约》,新一点的有《中国合伙人》。尤其是在《中国合伙人》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要去学英语,为什么拿到外国签证会受到所有人的羡慕,背后是整个时代的价值认同。
 

《丑陋的中国人》书影

极端的时候,传统中国的社会结构,思想模式都被抛弃了。那个年代有一部名叫《丑陋的中国人》的文学作品出版,主要是批判以传统文化为代表的种种国人劣根性,引起整个社会共鸣,随即成为畅销书,一版再版。这些在现在看来刺耳刺眼的东西,都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

 

有趣的是,银心的结局同样体现了这一价值观,她跟着于老板去美国了,留下垂髫和工欲善两个传统艺术从业者在雨中目送她远去,徒留一地哀婉凄惶。

 


 

四、扇子与镜子


 

(一)拍摄手法与空间扩展


 

用镜子作为道具在影视作品中非常常见。主人公对镜自照,以表现内心挣扎,又或是采用层层叠叠的镜面来变现梦幻,真假难辨的现实与梦境。比如在今敏的动画电影《红辣椒》中就有镜子破碎暴露真实,万花筒一般的镜面折射等画面,这些画面分镜经《盗梦空间》大量模仿后,被更多观众熟知。镜子成为梦境与现实的分割点,也是真实与虚幻的交界处。

 

镜子也常见于悬疑惊悚类题材的影视作品中,以营造阴森和转瞬即逝的鬼魅气氛。相信很多人都看过类似画面,主角(往往是女性)站在浴室镜子前洗脸让自己冷静清醒下来,突然在镜中一闪而过一个可怕的幻影形象,慌忙转身,身后现实中却什么也没有……
 

这时候镜面便起到了一个传统的“照妖镜”似的形象,照出隐藏在黑暗世界中的鬼怪妖魔,或许是真实存在的,又或是主人公内心的“心魔”,《红楼梦》中癞头和尚送给贾瑞救命的“风月宝鉴”也是类似的作用。

 

当然镜子还有一个非常普遍的作用,那就是在视觉上扩展空间,这也常常被用于室内设计和摄影艺术中。

 

《柳浪闻莺》中除了扇子以外,镜子是出现最多的意象。无论是剧团和乡村草台班子化妆间里的化妆镜,工欲善所住二楼挂在柱子上的小镜子等等。垂髫与工欲善在剧团后台心意相通的时候一开始镜头是在镜子里,然后随着工欲善为垂髫画眉而缓缓后移,暴露出真实世界中两个人的姿态眼神,这样类似的场景不止一次出现。后来银心最后一次见工欲善,站在楼梯口问“你心里有没有过我”的时候,工欲善的面容表情也是通过挂在柱子上的小镜子来展示的。

 

在各地的导演见面会上,都有观众在提问时注意到了关于这种利用镜子表现人物情感的设计,但是导演也表示,拍摄时并没有在其中注入特别多的内涵意义,而主要是一种空间转换的拍摄手法。无论是剧院后台还是扇庄二楼,都是非常狭窄而单调的空间,利用镜子不仅可以丰富画面层次,也可以拓展空间。我非常钦佩于导演的诚恳,能够不吝啬于表达真实。但是就如同我一开始所写,艺术作品在不同的人心中会产生不同的理解与投射。或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镜子反而成了影片中格外引人注意的一点,引发了观众的遐想与思考,为电影增色不少。这实在有趣,也正表现出艺术作品的独到魅力。


 

(二)中国文化中的“镜”与“扇”


 

扇子和镜子作为电影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样东西,在有意或无意之间为电影增加了浓厚的传统文人气息。
 

扇子自不必说。团扇的历史非常悠久,与其相关的诗词歌赋文化现象也为人熟知。无论是东汉班婕妤的《团扇歌》还是东晋王羲之在扇面题字换鹅的典故,无论是民间还是文人士大夫中都广为流传。宋代无手工业发展迅速,文人群体也随着科举普及而快速扩大,扇子作为一种简易便携又相对廉价的书画载体,很快受到传统知识分子青睐。绢面的团扇自不必说,纸糊折扇也开始传播,爱好书画的宋代帝王们甚至会命群臣在扇面作画以评优劣,或是以画有山水小景的扇子赠赐臣子。目前学术界普遍认同折扇是经日本发明,又在北宋时传入我国,【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彼使人每至中国,或用折叠扇为私觌物,其扇用鸦青纸为之,上画本国人物等景极可爱,谓之倭扇,本出于倭国(日本)也。】但经过漫长的历史发展,折扇已经完全融入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之中,尤其与文人士大夫联系紧密。

 

到了明代,由于永乐皇帝的喜爱,以及造纸技术的提高,折扇渐渐成为固定的书画载体,而团扇则逐步成为一种更为女性化的日常用品。

 

而苏杭地区从北宋开始就是知名文人群体大量涌现的地区,南宋以后,随着经济和文化重心双双南移,以南方文人为主的士人群体开始成为文化创作传播的主要人群。再到明代,苏杭地区也是画派林立,名家辈出,吴四家中的文徵明就格外喜爱扇面作画,对于扇子也非常挑剔,甚至到了“文衡山非方扇不书”的程度。

 

作为书画载体的扇面也发展出各式各样的材质花色,大致可以分为素面,色面和金面。在《柳浪闻莺》工欲善的扇庄里我只看到了素面的扇子(或许也可能有没注意到的色面),工欲善所擅长的是“青藤白阳”式的大写意花鸟,用色上可能还受到一些后来海派画家的影响。但无论如何,都非常具有传统南方文人气息以及学院派风格,很符合他作为美院毕业生的身份。

 

在行事上,工欲善也通过自己所画的扇子折射出他身上的文人情怀。有一幕令我印象深刻,这个时候垂髫已经不辞而别,银心在做饭,而工欲善在墙边作画。此刻他的情绪明显很焦躁,而笔下的笔触也随着他的情绪而躁动,他是通过作画来宣泄情绪,而这正是写意山水花鸟的灵魂之处,即表达作者的情绪,或是悲天悯人,或是怀才不遇,又或是看破尘世的孤高之心。当然,也可能是工欲善内心的那种挣扎与迷茫。

 

除此之外,最具有文人情怀的莫过于工欲善的“赠扇”与垂髫的“还扇”。

 

“信物”一直以来都是中国文化中很独特的一点,“物”作为情感的载体,在人与人的交往之间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像放大器一般扩大了原本的情感浓度。

 

工欲善在一开始给演员们上课的时候就说过,他认为扇子取代了男人手中的宝剑。侠客赠剑,又或是沙场将领互赠佩刀,都是君子之礼。所谓“宝刀赠英雄”,赠的是一种惺惺相惜,是一种不言自明,是一种情投意合。所以他将自己珍爱的桃花扇赠与垂髫,就是在暗暗表达他对垂髫的倾慕。而垂髫同样作为一个富有文人气质的越剧演员,当然也能明白工欲善的意思以及这把扇子所代表的东西。所以无论她辗转何地,都带着这把扇子,直到知道工欲善要和银心结婚,她才托哥哥将扇子还回去,表达自己的了断之心。

 

相比起能举出一大堆典故,与书画密不可分的扇子,镜子在传统文化中所蕴含的文人气质似乎就弱了很多。但其实只要挖掘一下,同样有非常多与镜有关的文化现象。

 

最有名的莫过于唐太宗有关镜子的那段名言了。太宗谓梁公曰: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镜在古代被称为“鉴”,而与此相关的词语如“借鉴”“鉴定”等都有核查反省,向他人学习之意。

 

再举一个可能不那么大众化的例子——《是一是二图》。这并不是单独的一幅画,准确的说是一种绘画模版。构图,人物仪态,画面结构,乃至于家具摆件都大同小异,不同的只有其中主人公的脸。主人公身后的屏风上挂着卷轴画,画中正好是主人公头部的镜像反转(表情神态上有细微差别)。目前故宫博物院藏有郎世宁以及金廷标的两幅《是一是二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副疑为宋代佚名作者的《是一是二图》,其中的主人公都是典型的古代士大夫的模样。由此可见,《是一是二图》在古代文化界是一个较为普遍的文化符号,或者说以自己的模样绘制《是一是二图》在古代文人群体当中形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卷轴画中(镜像中)的自己虽然不是真实的,但却是自己的心理写照和精神投射。
 

清  郎世宁《是一是二图》
宋  佚名《是一是二图》
清  金廷标《是一是二图》

揽镜自照这一行为在我国文化体系中,本就不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动作,背后蕴藏着一种“自省”,直面本心的文化逻辑。

 

除此之外电影中出现的柳,西湖,工欲善所画的桃花,梁祝典故,都为整部作品增添了文人气质,在这里就不一一分析了。

 

然而整个故事的悲剧色彩也埋在这里,工欲善与垂髫身上的古意越重,越是充满文人气质,就越会被即将到来的经济商业社会所抛弃,等到今天人们再次开始回忆怀念他们的时候,他们早已消失了。



 

五、女性心理与情感


 

(一)与《霸王别姬》的异同


 

在我刚知道《柳浪闻莺》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听到有朋友形容它为“性转版霸王别姬”。看完电影之后再看这个形容,确实有其确切之处。《霸王别姬》与《柳浪闻莺》这两个故事的确有非常多的相似之处,

 

首先是两位主角从事的都是戏曲行业,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练功一起登台,在最拿手的剧目里饰演的也是爱侣关系,角色之间经历生离死别。垂髫和陈蝶衣都是“戏痴”,而银心与段小楼则相对没那么视戏剧为生命。其次是两位主角感情深厚,有着很深的羁绊,但又同时面临着第三人的介入。第三便是同样经历剧变的大时代,《柳浪闻莺》的背景看似没有《霸王别姬》那样风起云涌,但其根本性的社会变革同样剧烈,而京剧与越剧这两门传统戏剧也都不得不卷入时代的潮流。

 

然而在我看来,两部电影的相同之处都停留在表面,而彼此的灵魂内核是天差地别的。如果要做类比,可能就是一对龙凤胎,外表有些许相似,但却是完全独立性别不同性格迥异的两个人。

 

如果是《霸王别姬》是偏北方的,偏男性的,《柳浪闻莺》无疑就是偏南方的,偏女性的。这一段落我主要写一写其中的性别差别,至于地域差别我放到第六大点再谈。
 

而主角之间情感表达情感面貌的不同正是这种差异最凸显之处。

 

《霸王别姬》中的感情脉络非常清晰。我们抛开天生基因与后天形成这个问题不谈,陈蝶衣对段小楼的感情是非常清晰的爱情,可能其中还夹杂有亲情。毕竟两个人在拜师之后便斩断了原本的家庭关系,同时旧社会的师门关系也是非常贴近于亲缘伦理关系的。所谓“天地君亲师”,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都是这种伦理关系的注解。《神雕侠侣》中杨过小龙女的爱侣关系之所以一开始没有受到认可,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两人之间的师徒关系。陈蝶衣对段小楼爱恋,依赖,并逐渐把虞姬对楚霸王的崇拜和敬仰都投射到了两人之中。而段小楼则对陈蝶衣是单纯的师门感情,如果用现在的词来形容,陈蝶衣对段小楼属于“单箭头”单相思。因此段小楼对于陈蝶衣“唱一辈子戏”的深情表白表现出茫然,也很坦然得去追求自己喜欢的菊仙,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背叛。而菊仙和陈蝶衣在一开始则是明确的情敌关系,从段小楼的角度来看,可能陈蝶衣才是这段三角关系中的第三人。从整体来看,无论是陈蝶衣还是菊仙,甚至是被衬托得有几分“软弱”的段小楼,都是相对爱恨分明的。

 

但是《柳浪闻莺》中两位女主角的感情则显得难以界定了。我们很难为两个人之间的情感下一个准确定义,观众只是隐隐得感觉到其中不止是单纯的友情,但也找不到能够证明爱情的直接证据,何况其中还有工欲善这个男人的加入。垂髫和银心无疑都是喜欢,或者说认为自己喜欢工欲善的,但她们之间却完全没有发展为普世价值下的“情敌”关系。垂髫离开杭州之后,我们甚至不能确定她对银心与工欲善的思念哪个更重一点,她在按摩店中以越剧唱段寄情,我们也不能确定她是唱给身边的工欲善,还是唱给门外头的银心。而银心显然也是听到了这段唱曲,并被深深打动,否则她不会在回程的公交车上流泪。
 

而这种情感间的暧昧感,本身也很符合女性情感的表达模式。举一个很通俗的例子,如果两位男性手牵手走在街上,大部分的人都会将其判断为一对爱侣。但如果是两位女性手牵手呢?恐怕我们便不能确定。同样“闺蜜”这个词现在用来形容特别亲密的女性友谊,而“闺”这个字本身就代表了相当程度的私密性,是属于女性的,封闭空间中不为外人所知的情感对话。折射到柳浪闻莺中,垂髫与银心从小一起吃住,银心会在打雷的时候钻到垂髫床上去,会互相整理戏服,为对方上妆等等。这些行为如果放到男性身上,是难以想象的。
 

这种模糊感同样表现在垂髫与银心所擅长的《梁祝》故事唱段以及垂髫和工欲善关于“女小生”“第三性”的讨论中。《梁祝》与《霸王别姬》不同,楚霸王与虞姬并不涉及任何性别问题,但梁山伯与祝英台则不同。祝英台与梁山伯“日久情深”时是女扮男装,梁山伯也并没有发现她的女儿身。两人因此而产生的感情,恐怕是超越了性别的,当梁山伯知道祝英台是女性之后,才真正表现为“男女之情”。而与故事中正好相反,越剧中则是以“女小生”扮演的梁山伯来充当这个模糊性别的角色。

 

这样简单对比,我们可以清楚得看出男导演创作下男性间感情与女导演创作下女性间感情的不同,又或许女性之间的情感模式本身就比男性之间要更为丰富更为多样。《霸王别姬》表现出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带有封建末期的北京城独特的浓重悲啼。而《柳浪闻莺》则是婉转朦胧,暧昧眷恋,是属于江南烟雨笼罩下的平常叹息。

 


 

(二)“清醒”的女性


 

垂髫和银心并不算是一般意义上的“知识新女性”,她们从小学戏,并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按照我的推测,可能也就是高中,最多大专学历水平。但是她们在面对人生规划的时候,却比很多所谓的“知识女性”表现得更清醒,更像一个“新时代女性”,尤其是垂髫。

 

最近几年影视界喜欢吹捧“大女主”形象,也喜欢“搞事业”型的女性角色。在我看来《柳浪闻莺》中的垂髫恰恰比很多所谓的“大女主”都要“大女主”,她没有天下第一的美貌,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遇到贵人相助,没有乱七八糟的各种buff,甚至算不上多么聪明。但是她有人生理想,有要实现的人生价值,并且一直在为此坚持,付出努力。毫无疑问垂髫的人生价值就是越剧,她要唱好越剧,尽可能将这门艺术传承下去,至于别的东西,都是不那么重要的,或者说和理想相比可以舍弃的。杭州没戏唱了,纵然和工欲善相爱,垂髫也不会因此选择留在工欲善身边,哪里有戏唱,她就要去哪里。如果只靠唱戏养活不了自己,那就去按摩店打工赚钱。并且为了越剧,她是可以做一些牺牲的,她接下了大老板的劝酒,也同意了对方跳舞的邀请,如果不是对方最后动手动脚太过于龌龊,她是会忍耐的。

 

垂髫活得非常清醒,她明白自己要什么,也明白自己能够做什么,为了理想能够舍弃什么。她不会被规劝,也不会妥协。就算命运安排了诸多不幸,垂髫依然是努力把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那种人。

相比起来工欲善就弱了很多,我没能很清晰得看出他的价值追求在哪儿。

 

而银心的清醒同样表现在“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对自己的人生同样是有规划的,那就是要去大城市,过上物质更为优渥的生活。并且在两性关系方面,银心也表现出了一种在那个年代很新的价值观。她可以留在工欲善身边洗衣做饭,做一个“贤惠”的妻子,也知道工欲善心里一直爱着垂髫,但是当工欲善被垂髫退回扇子,突然报复似的表示要娶她,甚至开始构想婚礼现场时,她表现出了深深的愤怒,并毅然决然表达对工欲善的不齿,连夜收拾东西离开。毫无疑问银心是想要和工欲善结婚的,她也曾经半带催促得询问过工欲善什么时候去领证。只要他们结婚了,银心便能拥有梦寐以求的城市户口,达成她的目标,彻底摆脱不得不回小县城的梦魇。可是明明目标就要达到了,银心却亲手把这条路斩断了。

 

银心非常清楚自己和工欲善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自己能够付出的,就是成为一个贤惠的妻子,尽可能照顾丈夫的生活,而自己得到的回报就是杭州的户口,这笔交易在银心看来还是合算的。因此她不在乎工欲善对自己多么冷淡多么忽视,也不在乎工欲善一直想着垂髫,因为她从一开始追求的就不是工欲善的感情。

 

但是她接受不了工欲善想要用他们两的婚姻来报复“垂髫”的行为。我们分析一下工欲善的心理,他不仅要和银心结婚,甚至想要办一场前无古人的以越剧和扇子为主题的婚礼,他图什么?我猜他是想制造一场话题,成为整个杭州,整个越剧界津津乐道的美谈,人们口耳相传,媒体进行报道,那么垂髫自然也就会知道。在这里工欲善表现得很幼稚,垂髫退回了扇子,断绝情谊,他就赌气要证明自己没有垂髫一样会很幸福很精彩,甚至连婚礼都是这么盛大精彩,还偏偏用扇子和越剧这两样对垂髫来说都意义非凡的东西做主题…有够诛心。

 

工欲善的这点心思,银心看得很清楚,并且非常鄙视。于是她不干了,痛快走人。工欲善的这种幼稚行为已经打破了她心中交易的平衡,并且银心对工欲善本就没有多深的感情,根本不愿意做他计划中的“工具人”,做他“报复”垂髫的“帮凶”。她感到了侮辱,也看透了这个小男人。所以她甘愿放弃自己即将达成的目的,此举非常有勇气。

 

银心的洒脱和新锐还体现在工欲善来社戏后台找垂髫的时候。这种情况下银心和工欲善应该算是前男女友的关系,也不是和平分手,并且现在男方是来找另一个女人的。然而看见工欲善的时候银心并没有表现出一丝尴尬,也没有下意识回避的意思,而是大大方方得向他打招呼,坦荡自然。这一点即便放在今天,也不算多见。

 

从垂髫和银心这两位九十年代的女性身上,我们依然能够获得启示。关于我们想要什么样的人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付出的底线又在哪里。



 

六、一些别的东西


 

(一)被遮蔽的南方地域文化

 

《柳浪闻莺》的故事背景发生在杭州,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城市。那么塑造好这个地域背景,才能使整个故事发生的舞台显得合情合理。

 

作为一个南方人,这些年一直感受到一种文化遮蔽,好像我们所宣传的主流习俗都变成了单一的北方文化,而南方文化则被忽视了,或者说遮蔽了。前些年有一部非常火的家庭伦理题材电视剧,其中女主角的父亲按照设定是一个苏州老头,祖上三代都是苏州人。然而这个角色演绎出来,从口音到举止,反而很像大众印象中的北京大爷,如果人物设定上不写,观众根本不会觉得他是苏州人。饰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是一位非常有实力,德高望重的老演员,塑造过大量经典的影视形象。但无论是演员本身,还是整个剧组,甚至于很大部分观众,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他演的根本不符合“老苏州人”这一形象设定。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同样是前些年一部非常热门大受好评的古装电视剧,主角在金陵出生,在金陵长大,后来因故去了一些别的地方,最后又回到金陵。虽然故事背景属于架空,但终究不是天马行空的幻想,大部分的设定还是符合某一时期的古代社会。于是主角一行人,在金陵的除夕夜吃饺子这件事就显得有些刺眼了。如果拍摄沈阳人在除夕吃汤圆,所有人都会觉得很离谱,可是当金陵人在除夕吃饺子,为什么从编剧到导演就不觉得奇怪呢?

 

在上个世纪我们也有一些非常优秀的民族电影,无论是《刘三姐》还是《五朵金花》《阿诗玛》,都取材于少数民族自治区的故事,收获官方媒体和普通观众一致好评,现在也渐渐看不到了。
 

地域文化最突出的表征就是语言和饮食习俗,中国地大物博,物产丰富,东西南北差异明显,地域特色文化习俗更是百花齐放多种多样。我们分析一个人物形象必然要分析其成长背景,正因为不同地域文化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是决然不同的。如果说影视作品的语言受到一定限制,那么饮食文化,行为举止,穿着打扮,这些就都是作品需要突出的重点。如果设定了一个具体的地域背景却又完全忽视其地域特色,甚至是用想当然的文化习俗对其进行覆盖,恐怕只能视为一种敷衍和傲慢。

 

也有非常正面的例子,如抗战背景的电视剧《红色》,以及几个月前受到大量关注的小成本都市电影《爱情神话》。这两部影视作品都不约而同得选择了上海作为地域背景,当然这也涉及到经济所带来的话语权问题,不过由于知识限制,我对这方面不做过多讨论。这两部作品首先是在语言上做文章,《红色》中上海租界胡同里形形色色的人,讲话的音调都刻意做了调整,尽量往吴侬软语的尾音上靠,而《爱情神话》则干脆全篇上海话。其次就是饮食,《红色》里听评弹,吃小馄饨,红宝石蛋糕店的奶油蛋糕,小黄鱼……《爱情神话》里的蝴蝶酥,鲫鱼汤,糯米藕……这些看似不重要的食物却使得整个地域背景看起来格外有说服力。正因如此,上海地区占到了《爱情神话》41.67%的票房收入(数据来源于微博@电影票房)。这种强烈的票房认同感足以表明此片在凸显地域文化方面的优秀。
 

在《柳浪闻莺》中我们还是能够看到一些杭州地域特色,我注意到银心家招待工欲善用的似乎是一坛黄酒,而工欲善毕业的中国美院本来就是杭州的一张名片,游船也好烟雨朦胧的小巷也好,都增添了其中的江南气息。至于其他的,就交给杭州本地观众来评价了。


 

(二)配角阿哥等


 

除掉占据大部分篇幅的三位主角以外,拉胡的阿哥是比较引起我注意的一个配角形象。这个形象用墨不多,也算不上多么立体,但是却是影视作品中常见的一类角色——默默付出没有姓名的角色。但正是这些小角色的言行举止,构成了整个作品的生态系统和社会逻辑。

 

阿哥一开始镜头不多,也没有人注意到他,后来借由别人口中的台词,说垂髫的对象在剧团里伴奏,观众才开始以探寻的眼光去打量他,他也开始频繁出现在垂髫身边,以一种”保护神’的姿态出现。观众会揣测他两的关系,并随着剧情发展得到答案。

 

阿哥对于垂髫的关爱好像是无条件的,有点类似于父母对子女的那种呵护,但又不会像父母那样去教导子女。无论垂髫到何处,做怎样的决定,他都跟随到底义无反顾,以至于最后为了保护垂髫伤了人,被送去劳改。这个角色好像缺乏自主意识,大部分的时间是沉默不语,仅仅为垂髫而存在,为垂髫而活。我们不知道他和垂髫到底是亲兄妹还是表兄妹,又或者是义兄妹,也不知道他生平如何,性格如何。照理说他应该与垂髫非常亲近,似乎是最后的亲人,但我们却看不到他们之间的交流或是情感互动。对于妹妹的情感关系,阿哥好像也无所谓,她和工欲善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工欲善是不是辜负了她,她和银心之间的纠葛…这些好像他也并不在意。这好像又不该是一个哥哥该有的形象?

 

这完全是一个纯粹的“奉献者”的形象,无条件得付出,既不求回报,也不做任何干涉,这种不符合常理的行为逻辑让我好奇之余也感到一些奇怪。


 

(三)灵魂伴侣与工伤问题


 

从整个故事脉络来看,我感觉垂髫和工欲善的感情发展得稍显突兀。他们不仅仅是互相有好感,而是相互倾慕相互理解相互欣赏,在精神上高度共鸣,达到了一种类似于“灵魂伴侣”一样的关系。因此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发展,就显得缺少铺垫。一见钟情的确存在,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这么浓厚的情感高度,可能会给观众造成一些诧异。

 

另外还有一个困扰我的问题就是垂髫的眼伤,我猜测是摔倒而造成的神经性压迫。如果说垂髫是在原来的剧团因为练习演出而受的伤,那时候的剧团是公立国营性质,那么按照道理来说应该算是工伤。杭州这边的剧团不清楚情况可以理解,但是原本的县城剧团不应该没有任何表示。只要是在剧团里受的伤,无论是正式演出还是排练,照理说都是瞒不了人的,现场不可能没有其他人,就算真的只有垂髫银心二人,受了这么重的伤,银心也不可能光凭她自己就能瞒住全团上下把垂髫送到医院去,这一点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常识。

 

那么如果原来的小剧团知道垂髫受伤,按理说应该作出工伤补偿,但影片中似乎没有涉及到这一点。至于为什么杭州呆不下去了不回原来的小剧团,我的推测是原本的小剧团已经支持不住解散了。但无论如何,考虑到当时的时代背景,垂髫的工伤问题给我带来了一些疑惑。



 

结语


 

总的来说,我非常喜欢《柳浪闻莺》这部电影,也很难有一部电影能够给我带来这么丰富的内心触动,以至于能够絮絮叨叨写出这么多的东西。在作品基调方面,《柳浪闻莺》带着朦胧的遗憾与忧伤,但并没有刻意去渲染悲惨和伤痛,聚焦于普通人的生活,但又不放大人物面对命运的挣扎感,也不去歌颂什么批判什么。很平淡,很真实,很像一段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但《柳浪闻莺》注定不是一部大众娱乐向的商业电影,我很高兴没有因为市场原因而错过它,希望全面上映之后能够引起更多的讨论,更多的艺术分析,也希望它能够取得预想中的票房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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