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衡又想杀人了。喉口烫得发痒...

  • 一之梨Lili
  • 2025-01-16 12:32:03
祢衡又想杀人了。
喉口烫得发痒,痒到了尾巴根。提了酒扛了枪,随手扯块旧衣抹一抹颈间血渍。
可惜王府书房的窗帘太娇气。翻窗时枪头划断青纱幔,惊得侍女打翻了茶水。
广陵王搁笔叹气:“师兄啊。”

恶人要先告状。
祢衡大咧咧歪下来,长腿搭上竹榻,懒洋洋地阖了眼晃荡:
“一嗓子把人吓跑了嗦?师弟啷个不晓得怜香惜玉——”
她头也不抬,伏案批公文。嘴里嘀咕着是你吓的,又不是我。
“怎可能?老子天纵风流的气度和脸……”
话说一半被耳边利风划过打断。祢衡堪堪单手接住扔过来的青枣,听她啧声:
“今日要什么?躲风头,平欠债,还是打牌?”
祢衡“咔嚓”咬一口青枣,涩得泛酸。顿一顿才咧嘴笑:
“手痒。”

祢衡想杀人。
不是行侠仗义,也不是惩奸除恶。
那是一股要命的,隐秘的,酸胀又滚热的杀欲。从胸口漫上来,惶惶无天日似的。
青枣的苦果肉在齿尖刺破研磨,尝起来是甜滋滋的血味儿。
每次羽化前都如此。这次最甚。

纯粹的杀性,蛮夷的恶。见鬼弑鬼,见仙诛仙。
心口的小人诡谲地叮咛作舞,在他耳边日夜不绝——
要刺,要毁,要见血。
……
自然,这话没法跟旁人说。

他笑笑,把枣核掷向窗外,长线破开云风像一把长枪。
“手痒了,想惩奸除恶。”他歪歪头,“师弟有没有什么要除的人?”

她叹口气。
“忙着呢,师兄。没心思陪你玩雌雄双煞……”
话虽这么说,她揉揉眉心,放下卷宗,也歪歪身子靠着他躺下来。
一件件掰指头数给他听:
“……逾冬的粮草,礼部的庆典,楼里年前上上下下要打点……”
“无趣。师弟怎么也这样?”
祢衡撇嘴,歪脑袋:“方才我扒墙角,听你的侍女说,近来你寝房进了贼,没逮着。要不要你师兄我罩——哎呦!”

祢衡椎骨处一痒,原是她从他衣角底下翻出那只绒长纯白的尾巴。
她从善如流地揉揉搓搓,裹成松松散散一圈毛茸茸的蛹丝,再把自己舒舒服服蜷进去。

祢衡龇牙咧嘴:“师弟,师弟,已巴巴……压得要断了——”
她浑然不睬,打着哈欠:“呼……困了。师兄讲个故事吧。像小时候,睡前给我讲山下的志异传奇……”
祢衡清清嗓子,起了范儿:
“那就讲,说天下有两个真假猴王,一个英勇英勇,一个冥顽邪性……”
喉口那股无名戾火又涌上来。

她靠在他心口,脑袋软绵易碎。仿佛全然听不见他的小人嗜血的长啸。
喃喃倦倦地问,嗯嗯,然后呢,师兄?
她说好像听过这个故事,后来是不是,那个好猴子杀了那个坏猴子?是吧。都是这样的。
她说是吧,师兄……师兄?
祢衡顿一顿,深呼口气。松开紧握爆筋的拳,闷闷哼出声:
“……师弟,轻点扯师兄的已巴根。”
……

这一夜,幽州那位经年克扣徭税,人怨民愤的刺史府邸遭了祸。
百足的虫子死而不僵,百年的基业固若金汤。
人却是易碎的。

黎明时朝霞被死亡染成苋菜红。亲卫和主子软塌塌黏糊糊摞在一叠,胸口无一不穿一个枪口大的血洞。
妇孺哭得呕心断肠,说不清是因为悲拗还是空气中的咸腥太浓。
刺史家的小公子白着脸抖着身子说,是一个人做的。
只有一个。

祢衡从王府书房的榻上被扯醒的时候,正做着捞月亮的美梦。
嘶着声:”哎哎,别拽已巴,脸也别打,留疤要不得——”
广陵王凑近俯身下来,眯着眼睛打量:
“怎么,昨儿晚上没睡好?熬红眼了,还是——”
顿一顿,“——杀红了眼?”
祢衡梗梗脖颈。“昨夜?没印象哟。不记得……”

没扯谎。算不上。
夜晚的记忆已经混沌不清有一阵。有时脑子里只有刀光片影,谁的筋骨断了,谁的皮囊淌水。
有时候,又一点片段记忆也无。

撑着滚热的半边身子坐起来:“上次的故事讲到哪儿?喔,真假猴王,一只侠气凛然,一只邪魔外道……”
她扣住他的手腕。经一宿无度的杀戮,那血管还汩汩兴奋地颤。
轻声说师兄,你要小心些。
她摇头,“若是你动静太大……西蜀有规矩,杀生仙有耳朵。你若实在无聊……”

“我若实在无聊,你这里有没有要除的奸恶?”
祢衡眨眨眼睛,佯作嬉皮。
“说起来,你前日没逮到的那个贼……”
兴致又窜上来,指甲盖和天灵盖底下一齐发热,“是你那个吊死眼的谋士?还是那条瘟丧脸的狗?莫管是谁,你一句话的事——”
她摇头,说杀不得。

“怎的杀不得?”
“能摸到我房里的,都不简单。起码得是身边的人。有的人呐,有问题也杀不得。你知道的,山下的事……”

锋锐的戾气窜上来,胸口的小人在烧一簇滔天难灭的火。
为什么?凭什么?
杀啊,杀吧。天下不就是摊烂浆糊?为什么要循规蹈矩,为什么要同流合污?
为什么连你都——

张张口,又吞下去。
祢衡笑笑说那便算了。师弟,要不要继续听完上次猴王的故事?

夜幕西垂时,祢衡捧了湘妃枪,慢悠悠在河边晃。
数一数日子,再数一数人。
近日,那杀意越来越烈。
想来大概快要羽化了。
这一次,会变成什么样的东西?他不清楚。

若真的要变得人不人仙不仙鬼不鬼,变成一只蛮荒残虐,嗜血成性的兽……也许该走得远些。
师父会失望么?
寄一封书信便好。可若是没有他,还有谁来为她在阁中撑腰呢?
师弟会念着他么?
幸亏没被她瞧见这副疯魔样子。可若是他走了,还有谁来给她讲光怪陆离的睡前故事?
堂亲那头……

祢衡拖着湘妃枪,踱步望进河面,润盈盈的月亮眠在水汪汪的光影里。
一步一道枪头痕。
月色如镜花呀。他垂头看被冷水打湿的白尾。
自己的前半生也如浅泥上的印儿。
“家”字道阻且长,“爱”字罪孽深重。“仇”字拖血带筋,“情”字浅尝辄止。

三更过半,倦意迷离,倒影斑驳。
祢衡睡着了。
待到神志再清明过来,耳鼓震天地响。

有谁在近前跪着扯他的衣角哭诉,有谁护着婴儿哆哆嗦嗦地向他求饶。火光滔天。
“仙人,仙人……饶我们一命,仙人……”
在……杀人吗?
他往后退。胸口的小人尝了空气里的甜腥味,像是渴猴饮足了水。紫幽幽的光晕从魂魄里渗出来,他想对天长啸——
“师兄!”

他被她牵着手跑。恍惚里像回到少年时一同偷沉香的那一次生死。
他想,那场少年时代恍惚的剧痛时,他就已经死了吧?
抱着母亲头颅的那个雪夜,他又死了一次。
最后一次,是刺进龙榻上那人的命脉。
那滋味恍然又钝重,全然没有他期盼半生的畅快。
到了底,报仇的滋味竟然不及儿时与师弟下河打上一条肥鱼快活。

杀。
杀。
杀。
怎么杀也不解渴。
那杀意原来不是他的小人,不是他的仙劫,也不是他中的邪祟。

——师弟,你知道吗。
——那个真假猴王的故事……他们其实是一体两身。
——英雄大圣和邪魔猕猴,只是同一只兽的两面罢了。大圣也是邪神,他们是一样的。
——说到底,大圣没有恨吗?
——师弟,若我终将变成那样的兽……
她拉着他一路奔跑,终于在河边停下。

她问师兄,师兄……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祢衡咬牙,挺直脊背,觉得湘妃枪在手里握出泪斑:
“老子想杀就杀了!天下的罪人恶人,难道杀得尽?”
未觉出嗓子眼里是低低嘶吼:
“你以前……也会同我一道的。”
她看看他,弯弯眼角,笑得悲悯:
“以前……我不是广陵王呀。”

哦。是了。
她已经是广陵王了。以前可以,现在不行。
可他一直是祢衡祢正平。道心不正,命途不平。凡人当得不服气,仙人当得不彻底。

祢衡磕磕绊绊着后退,靴子跌进冷寒的河水里。
“师兄——”
她向他伸出手,而他回身垂头,惊惧地睁大眼——
自己河中的倒影生出诡谲的羽翼白尾,露出尖牙,直勾勾瞪着他。
“师兄!”

祢衡向前倒去,摇摇欲坠。
……唔。
腰腹被一双手臂从后面牢牢抱住。严丝合缝,紧紧地不让他栽进水里去。
她的侧脸贴在他湿漉漉的后脊:
“师兄,师兄——”
他抑着嗓子眼的血腥气:“别——”
她踮起脚凑近他耳侧,掌心按着他汩汩跳动的心口。
“师兄,你记得吗?这些天,你每次夜半杀完人,会去找我。”
……啥子?

她说你不记得了。可每夜你杀完人,就跑来王府,浑浑噩噩地从我窗沿里翻进来。委屈巴巴又血淋淋地歪在我怀里睡觉,到天亮才走。不记得吗,师兄?
对。
是了。
原来她说的那个王府进的贼……
他可算明白了。可他全然不记得。

祢衡垂下脖颈,心口那小人在她掌心悸动嘶吼。
声音在呜咽:“我不想的……不对。我想。”
手掌震颤着捂住额头,好像要扒下来一圈瞧不见的紧箍,“我想的……”

他是个侠者吗?还是个恶徒?
他是个仙人,还是个俗客?
哪一种……才能少些孤独?

她的身边不缺少疯子。有的疯她乐见,因为好用。有的疯她包容,因为好哄。
他不好用也不好哄。他是一只固执早慧的兽,无论多少金银珠玉,礼遇道德也藏不住腿间的尾巴。
斩不断,教不会,驯不化。
只有——恨,恨,恨。
杀,杀,杀。
她紧紧拥着他,在他耳边轻声:
“就算如此……在最神志不清的时刻,你也从未曾想过,要我的性命。不是吗?”

嗖——
湘妃枪离手。
他对着水中倒影刺去,直抵心口。枪头在触到水面前的须臾一歪,只刺中肋骨下的腹肉。尖锐破开水面,轰隆一声浑天雷鸣。
祢衡垂头望。水里的那个人四分五裂,然后化为蒸胧月色。

天呐。
哪个才是真猴王?哪个是寄居他倒影里的假货?
不重要。
他终于把另一个自己杀了,是吗?那个血性无度,无拘无束的自己。
从此之后,他就要更加寂寞。
白猿悲痛地仰天而啸,这天底下唯一一只。
……

直到指间一热,她的手握进他的。
像经年以前那个生死攸关的雪崩天。他的长尾紧紧裹住她,湿漉漉水汪汪,严丝合缝,像建木的根系,双生的筋骨。
“好了,好啦。”她说。
好了,好了。
祢衡垂下头瞧。幽幽明灭的水镜中,有一只捞到了月亮的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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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号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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