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伯格 | 培根与沃尔特·迪斯尼

沙织  沙织     2022-01-24      0

首页 > 头条

​​ 

 

培根与沃尔特·迪斯尼

​约翰·伯格

 

 

 

一个沾着血迹的人躺在床上。一具动物的尸体上面夹着夹板。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抽烟。一个人走过他的画作仿佛经过某处巨大的建筑。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一个男人拿着剃刀。一个男人在拉屎。

 

我们眼前的事件究竟有什么意义?画中的形象是那么漠不关心其他人的存在或处境。当我们看这些图画时,我们是同样的想法吗?从一张画家本人的照片中,我们发现卷起袖子露出手臂的画家和他所创作出来的画中人极为相似。一个妇人像孩子般在轨道上匍匐前进。1971年法国的《艺术鉴赏杂志》(Connaissance des Arts)指出,弗兰西斯·培根已经可以名列当今十大重要画家之首。一个裸体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脚边堆满破报纸。一个男人双眼直瞪着空白的窗帘,或者是一个穿背心的男人斜躺在污秽的红色沙发上……培根的作品里有许多活动中的人,而他们的动作和姿势都带有一种痛苦的感受。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画过,而这样的视觉经验显然与我们生存的真实世界有关,至于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我们可以根据以下几件事实来加以探讨:

 

1.弗兰西斯·培根是本世纪唯一的一位享誉国际且具影响力的英国画家。

 

2.他的绘画风格非常一致,从早期到最近都没有太大的改变,从中可感受到画家有非常清楚明确的世界观。

 

3.培根拥有绝佳的绘画技巧,是一位大师。没有任何一位认识人像画的困难的人会对培根在油画上的处理和表现方式不感到佩服。这种罕见的完善的背后是他无比的毅力及对他所选择的媒介的彻底了解。

 

4.评论培根作品的文章里有很多不凡之作。著名的艺术评论作家如西尔维斯特(David Sylvester)、莱里斯(Michel Leiris)和高文(Lawrence Gowing)等人,都曾经写过非常棒的文章讨论培根作品的内在的含义。我这里所谓的“内在的”(internal),指的是他在作品中定下的条件所主导的含义。

 

培根的作品以“人的身体”为主题。人体通常被描绘成扭曲变形的,然而人们身上的衣物和周遭的景物却是正常未变形的。你只需要比较雨衣和被覆盖在雨衣底下的躯体,手臂和雨伞,以及喷出的烟雾和嘴巴。根据画家本人的解释,脸部和身体的扭曲变形是一种由发展“直接冲击神经系统”的特殊效果而演变出来的处理方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画家及观赏者的神经系统,并且声称神经系统是独立的,不属于大脑管辖范围。至于那种由大脑去欣赏的写实的人像画,培根认为是图解式的,很乏味。

我总是期望自己能够尽可能地做到将事实直接地、未经修饰地铺陈在世人眼前,然而,当事实真相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时,人们往往又觉得可怕骇人。

为了使作品达到这样直接刺激神经的效果,培根非常依赖于随机创作他自己所谓的“偶然”(the accident)效果。“以我的经验,我感受到任何我曾喜爱的事物,几乎都来自工作中偶然的结果。”

发生在他画作中的“偶然”是当他在画布上“无意地挥洒”时,他的“直觉”在这些挥洒的东西中开发形象。开发的形象对神经系统而言是具体的,但同时亦是有想象空间的。


我们总是希望一件事情能够尽可能地写实,然而同时又希望它能深具暗示性或具有神秘的感受而不同于简单插画般地平铺直叙,这不就是艺术的要义吗?

对于培根而言,“神秘”的主体,经常是人的身体,他绘画中其他的东西(椅子、鞋子、百叶窗、灯的开关、报纸)都只是插画。

我想要做的是歪曲事物的外在,但是在曲解下却呈现事物真实的面貌。

我们现在由以下的观察来解释这个过程:身体的外貌承受着“无意挥洒”的偶然,这歪曲了的形象直接进入了观赏者或是画家的神经系统,而神经系统重新发现在外加物下身体的形象。

 

除去偶发的创作所留下的痕迹,有时也在一个身体上或是在床垫上有刻意画上去的痕迹。通常会很容易看到的是一点点的体液————像是血、精液或排泄物。当事件发生时,在画布表面的污点,就像是表面上真的接触过身体的污点。

 

关于绘画,培根经常使用偶然、生的(rawness)、痕迹(marks)这些具有双重意义的字眼,甚至他自己的名字都似乎变成了激情的代言词,一种溯源于他自我意识雏形时期的经验。在培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选择,也没有出路。时间的意识或改变的意识也不存在。开始作画时,培根经常取材于照片去想象。照片记录了一瞬间。在绘画的过程中,培根找寻将一瞬间转成永恒的意外。在生命中,能够驱逐先前和其后的瞬间的,经常是实质痛苦的瞬间。痛苦或许会成为培根激情渴望达到的理想。然而,他画的内容,包括它们的吸引力却与痛苦无关,一如往常,激情的散失容易,而真实的意义却需另觅。

 

培根的作品据说是西方男性心灵极度痛苦、寂寞的表现。他们的形体隔离在玻璃盒中,在纯净色彩的范围中,在无名的房间中,甚或只是在他们自身中。他们的孤绝并不能阻止他们被注视(有一组三联画就透露出这样的征兆,在画面上每个形体都是孤独的,但又可以为其他人所见)。虽然形体是孤独的,但是他们却完全没有隐私。他们背负的痕迹、他们的痛苦,看起来是自残的结果。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自残,并不是由个人而是由人类这个种族来实施,因为在此宇宙性的孤绝情境下,个人与种族间的区别变得毫无意义。

 

培根与所谓的末日(apocalyptic)画家是不同的,后者总是想象着最糟糕的一面。对培根而言,最糟糕的事已经发生了。而最糟的事情与污血、脏点、内脏无关最糟的事是人看起来十分愚钝且毫不在意。

 

例如在1944年的《耶稣受难图》(Crucifixion)中就呈现了最糟的一面。画面上绷带和尖叫都已经部署好了————理想中的痛苦随之触发。但脖子只延伸到嘴巴。画中人的脸上半部都不见了,头盖骨也不见了。


稍后,最糟的被更巧妙地点出来。虽然画中人体构造是完整的,然而借着他及周遭人物的表情或无表情,显示出人根本就缺乏反应。画面上装载着像是朋友或教皇的玻璃盒,暗示研究动物行为模式的可能性。画中的道具,像是高空秋千椅、绳索、细绳,就像笼子里的设施,人在其中是只不快乐的猩猩。但是他们知道吗?如果知道的话,就不是猩猩。所以必须表达人根本不明白他只是一只不快乐的猩猩。两种动物的差异在感觉上,而不在脑袋上。这就是培根的艺术基础里不变的真理。

1950年代初期,培根表现出对描绘面部表情的兴趣。他也承认,他真正关注的并不是面部表情所呈现的。

事实上,我想画尖叫,远超过画恐惧。我在想如果我曾深思为什么人会尖叫————那尖叫背后的可怖————我的尖叫作品会更成功而不是那么抽象。开始是由于我经常观察嘴的移动和唇齿的形状而受到感动。你或许会说我喜欢来自嘴的闪亮和颜色,我也希望我能像莫奈(Claude Monet)画日落一样地画出嘴巴的景象。

在培根为他的朋友罗斯索恩(Isabel Rawsthorne)所画的人像画中,或是在一些新的自画像中,我们要面对的是一只眼睛的表现,有时是一双眼睛的表现。当我们仔细地去研究这些眼神,去解读它时,我们发现没有任何自省。画中人物的眼神呆滞,像是从他们自己身边的状况去看周遭的事物。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吸引人的地方源自他们对自身的痛切毫无所悉。在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画中人物脸部的其他部分被扭曲成不属于自己的表情————事实上根本不是一种表情(因为背后并没有情绪可以表达),而是借由画家共谋所创造的偶然事件的画面。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描写都是借由意外的事件来表现。培根善用他的天赋,将某些相似之处写实的部分加以保留。通常写实的部分是个性的表现————因为人的内在性格是不能与心智分开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史无前例的作品虽不悲壮却令人唏嘘,我们看到个性是不存在的意识的空影子。再一次,最糟的事发生了,活着的人变成无意识的幽灵。


在较大规模的人物造型构图中,通常画中有一个以上的人,却因为与其他形体毫无互动关系而缺乏表情。他们彼此都证明给对方看他们经常可以面无表情。好像就只有面部扭曲的怪相可以存在。

 

培根对于荒谬的观点和所谓的存在主义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与另一位艺术家贝克特的作品不同。贝克特对绝望的推考来自质疑,也来自推翻一般被接受的答案与成规。培根并未质疑任何事,不接受任何事,他接受最糟的已发生了。

 

他对人性的观点,没有任何选择性,也反映出在他一生的作品中,缺乏任何主题的发展。他30多年的创作过程中,是在追寻技术上的进展,让他可以穿透最糟的人性,他成功了,但是重复地使用这种技巧,也使得他作品里的悲惨情境少了一分可信度。这同时也是他的矛盾。这就好比当你经过一间又一间的房间,使得你更加清楚地知道你可以忍受最坏的打算;而继续这样画,你也可以让这样的画变为更为文雅的艺术,你还可以用丝绒和金属的框镶起你的画,有人会买下并且挂在他餐厅的墙上……这样培根似乎开始变成一个骗子。但是他并不是,他对于自己激情的忠诚度,使他艺术中的矛盾开花结果成为始终如一的事实,虽然这可能并不是他想要的事实。

 

 

 

 

事实上,培根的艺术拿来和戈雅(Goya)或是早期的爱森斯坦(Sergey Eisenstein)比较并不恰当,但是与沃尔特·迪斯尼(Walt Disney)相比倒是一致的遵循者。这两人疏离的行为都为我们的社会作了建议,虽然是用不同的方式来说服观赏者接受。迪斯尼让疏离的行为看起来滑稽而有情感,因此是可接受的;培根的解释如前所述,是将此类行为变得十分糟糕,所以提出拒绝与希望两者都是无意义的。两人作品中令人惊奇的相似性————肢体方式是扭曲的,身体的所有轮廓,背景形体的关联,采用简洁的西装,手的姿势,所用颜色的范围等————是两人对相同的危机具有的相同的互补态度。

 

迪斯尼的世界也逞张着自大的暴力,经常会有可预期的巨大灾害。人物有着人性与紧张的反应,但是他们缺乏心智。假使我们只阅读并相信字幕的解释————再也没有别的了,迪斯尼的影片或许会和培根的绘画一样震撼人心。

 

一般认为培根的绘画里没有任何批判,对任何实际寂寞的经验、对身心的痛苦或是形而上的怀疑无话可说,对社会关系、官僚体制、工业社会或是20世纪的历史都不予置评。去评论这些事情,必须先有自我醒觉(consciousness)。培根的画显示“疏离”会唤起一种对绝对形式的渴求————这是无意识的。培根的作品不是表达而是印证这始终如一的事实。


1972年

 

 

 

选自约翰·伯格,《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05)

 ​​​​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信息有误,请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